两头牛

作者: 陌桑2021年12月18日散文随笔

我的故乡檀树嘴在一个很大的淡水湖边上,春天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的草滩。临水而居,水牛就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队里买来一公一母两头小水牛。两头犊子成天形影不离,吃草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紧紧地跟随。距离拉大了,或者偶尔分开,它们会哞哞地互相呼唤,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好像是两个身在异乡的孩子,相依为命。

大家都喜欢这两头牛。后来包干到户,生产队里分牲口,几户人家合用一头牛。那天下午,我跟爷爷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抓阄分牛。我在那两头小水牛身边转来转去,盼望着能够分到其中的一头。不过,爷爷还是希望分到队里那头臭名昭著的黄牛。那黄牛身强力壮,一身黄毛如锦如缎,正是出力的时候。平时耕田耕地,爷爷扶着犁铧跟在后面,几乎是一溜小跑。而这牛却若无其事,一边拉犁,一边偷嘴,无比淘气。更让我们不可容忍的是,这头黄牛脾气十分暴躁,它的毛只能顺摸,谁要是倒摸它的毛,它就会暴跳如雷,红着眼睛,低着头,晃着两只锐角追你!大人们都不让孩子靠近它。

相比之下,这两头小水牛就温顺多了。它们总是慢悠悠地走路,时不时地叫唤一声,或者回过头来,深情地对望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吃草或干活。漫长的中午,它们俩总是卧在村头的柳荫下,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回嚼着草料,绿色的青草汁液,顺着它们白毛的唇吻流淌下来。它们安详地睡着了。

那天下午我还是遂了心愿,分到了两头小水牛中的公牛。爷爷很不开心,嘟嘟囔囔地说,这牛太小,力气没长稳,干活慢吞吞,而且将来还要给它找骟匠。分到那头小母牛的人家,则欢天喜地,因为过上一年半载,一头牛就会变两头。

那头小公牛在我的放养下,眼见着强壮起来。两只牛角尖尖的,弯弯地,像一张拉满的弓。吃饱草料后,牛肚子浑圆,脊背很宽,我时常坐在牛背上,在村口进进出出。牛后腿之间,吊着两颗饱满硕大的卵蛋,走路的时候,晃晃荡荡,沉甸甸的,很神气。显然,这两头小水牛已经进入青春期。小母牛对我家的公牛跟得更紧,公牛对小母牛则更加依恋。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跑到一起去缠绵。母牛将鼻子伸到公牛的肚皮低下,摩梭着;公牛的鼻子在母牛的身上闻着,嗅着,脑袋在母牛的身上磨蹭着,火一般热烈。它们俩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不管什么时候,总是一拍即合,而我却如临大敌。

爷爷早就叮嘱过我:千万不要让我家公牛跟那头小母牛交媾,否则公牛元气大伤,耕田时就会腿软。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出于对自家公牛的爱护,我坚决不让它跟那头母牛亲热。附近村子里有种牛,花点钱就可以配种。然而母牛的主人却总想沾我家公牛的“小便宜”,一有机会就让母牛凑上来。出于对母牛主人的反感,我对这两头牛情感的干预,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只要看到它俩有靠近的意图,我就立刻大棒侍候。

然而,这两头进入青春期的水牛很难对付。我越是阻挠,它俩越带劲。后来,我的手拉酸了,牛的鼻子也拉犟了,而且它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一天,公牛趁我不注意,已经爬到了母牛背上,眼见着就要做成好事。我发疯似的冲上去,抡起棍子就“棒打鸳鸯”。这事就给搅和了。公牛愤怒了,红着眼睛,低着头,摇晃着那对大角向我冲过来。我第一次看见它如此暴怒。

老是这样防着,不是长久之计。只要它俩互相惦记着,“出轨”就是迟早的事。有一天晚上,公牛竟然从牛栏里挣断绳子跑出来,跟小母牛私奔了!公牛的这一举动,让我们十分恼火。母牛的主人说好送两斤黄豆过来给公牛滋补,但是一直舍不得送来。很快,冬天来临了,这是骟牛的好季节。爷爷喊当地有名的王家老骟匠,来跟这公牛作一个“了断”。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费了好长时间,才用几根竹杠,将牛的四蹄固定。牛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一切准备停当,王家老骟匠放下茶杯起身,亮出手掌里明晃晃的家伙,在公牛的两腿间一比划,公牛一声哀嚎,那对晃晃荡荡的物什就落到了骟匠的手上。骟匠简单地缝缝刀口,提着两个结实的卵蛋,走了。

没有“家伙”的公牛平静了很多。以前,它出现在河滩上的时候,总是昂首四望,发现合适的目标,就厚皮涎脸地凑上去。它斯文扫地,我也尴尬无比。现在,无论耕田还是吃草,它都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浮,总是低着头,深沉得像个上了些年纪的哲学家。

虽然公牛已经“不中用”了,但是,那头小母牛对它依然不离不弃。它们俩只要有机会,仍然会粘到一起去,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母牛更加温柔,公牛也显得格外宽厚,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情人。我们都知道,它俩再好,也好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因此放牛的时候我就轻松了很多,要么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要么就捧一本书,躺在草地上安静地阅读。

第二年春天,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时候,我家那公牛却遭受了一场重大的情感挫折——它那头柔情万丈的情人,中毒身亡了。

在我檀树嘴的老家,农民秋收之后,就将紫云英的草籽撒播到田里。紫云英就是红花草籽。春天一到,田野里就一片茵茵的绿,一片柔柔的紫。蜜蜂在这些紫色的花间飞舞。时候一到,农民就用犁铧将泥土翻过来,腐烂的紫云英就成了上好的绿肥。而在翻耕之前,嫩嫩的紫云英,是最养牛的饲料,牛在这个季节总会长膘。

那头温顺的小母牛,却在这个水草丰美的时节倒下了。

那天清早,两头牛一起在村东的稻田里吃草籽,可是,到晌午的时候,那母牛的肚子鼓胀得吓人,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人们判断母牛可能吃到了蜗牛。檀树嘴有这样的说法,牛要是在吃草籽的时候,不小心吃进蜗牛,就会胃胀而死。人们给它喂盐,拉它起来走动,但是无济于事。

公牛一直在边上望着,神情特别忧郁。母牛倒下时,它仰起头,哞哞地叫唤着,那声音特别悲怆。

没有小母牛的日子里,公牛显得格外沉默,我再也没有听见它高声地叫唤过。虽然行动照样很慢,但步态却显得迟缓散乱。绿草如茵的河滩上,它时而低头吃草,时而向清澈的河水痴痴地凝望。更多的时候,它静卧在夕阳下,眯着眼,默默地回嚼草料,一动不动,仿佛正沉浸在对往事无限的怀念之中。

它老了。

几年后,我离开了故乡。在这之前,那头耕作了一辈子的公牛,也带着它不堪回首的往事,离开了檀树嘴。它老得不中用了,不知被发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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