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古渡

作者: 吴昌勇2022年08月01日人生随笔

来过陕南安康的人,观山望水,满眼尽是活蹦乱跳的叹号。

湛蓝的天空下,山挽山,山拥山,山抱山,山环山,山扦插在山上,山嫁接在山上,大山的肩膀上是小山,小山的头顶戴着云彩的帽子。恍惚间,好像步入群山的丛林,驱车出入白云生处,路两旁葱葱郁郁的树木交错在一起,如一条幽深的隧道通向远方。车窗外,自山腰落下的瀑布,银白的哈达一般敬献给远方的客人。这样的礼遇,只有在陕南才有。

山里的空气是湿的甜的,云雾和雨露沿着林间小道一路小跑,一条条拇指粗细、茶杯粗细的山涧小溪,汇聚成一条蜿蜒曲折的水道。更为宽阔的水路,是两山之间的河流,那是水滴铺筑起来的轨道,自西向东,朝着天际延伸。

山道旋旋绕绕,水道悠悠荡荡。陕南人的生活,就是在山水间固守春种秋收的通达。在久远的岁月里,上山或者下山,上工或者放工,始终和头顶的日头保持相同的节奏和作息。甚至天空挂上繁星的灯盏之后,百姓才顺着洒满月光的羊肠小道归来。

隔着一条河,孪生的南北两岸,也近也远。江这边的亲戚聚在一起划拳猜令,江那边能嗅到农家土酿的清香,江那边一声吆喝,嗓眼里旋起一阵风能把鸟雀如树叶一般拂至江这边的枝头。也有人夸张地说,两岸升起的炊烟,在江心能拧出一个青灰色的麻花辫来,就连两岸古树的根须,都有可能在河床上勾连出网兜状的大地图案。

就是这么近,这么亲,语言和习俗并无二异的两岸百姓,却硬生生地被一河水阻隔。就算在夏季枯水期,水性好的汉子从这岸跃入水中扎个眯子,待探出头时就已游到对岸,有人戏称,在江那边憋一泡尿,渡河上岸后方便刚刚好。但河面上还没架桥之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交通工具就是渡船。

船就是一道水中流动的浮桥,被水托着,捧着,扛着,俨然是铺展在水中央的一条泱泱大道。

做船是个讲究活,是上了年岁的老木匠才有的手艺,也是对匠心的考验。长在山梁上的杉木树伐倒后,用木锯拉出三四寸厚的木板,要放在屋外晾晒整整一个夏季,让板材接受阳光的锻造,散发出醇厚的原香。就像收割庄稼,老木匠过一道手,找到杉木板的兴奋点和成熟期,方才择机开工。

锯,凿,刨,楔,开卯,灌榫……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木船的雏形渐渐呈现,直到所有板材如骨肉相连,没有一星半点的罅隙。那边木匠即将收工,这边的漆匠也开始忙活起来,用上好的桐油掺着石灰,和面一般在石案子上反复揉捏,等石灰团泛起油光之后,在石板上无数道摔打,直至滑溜到和蒸馍的面一个成色,方才罢手。这样的传统技艺,既能将板缝糊严实,也为船身贴上一层保护膜,不透水,且防沤。

乡间的把式做一条船至少需要个把月时间,待完工后,一只上好的木船至少有三看:看木板薄厚是不是匀称,看卯榫是不是严丝合缝,看船身涂抹的防水桐油是不是光亮熨帖。船夫要绕着船身细细端详一番,然后用手再摩挲每一块木板,每一个接口,有时还会凑近嗅一嗅过油的木板散发出的气息,如打量襁褓中满月的婴儿,确认五官端正、眉眼可人之后,方才握紧木匠的一双巧手,示意家人上酒上菜,热情款待一番。

船夫心里藏着一个理,造一只船就是建一座房,不光要遮风挡雨,还要经得起日晒夜露,每道工序都丝毫不能马虎。人命的事情哩!再糙的船夫,嘴上都挂同样的一句话。船夫多半面善,多言,尤为要紧的是水性要好。他们习惯将码头称作渡口,把过河称作过渡,把船身两侧的橹称作木桨,把过河的乡亲称作船客,把乡亲们的船票钱一律称作心意。

渡口通常在水缓的浅滩,要方便乡亲们上船下船,方便自己泊船,还得考虑雨天会不会有大风大浪扰袭。日子久了,渡口就成了沿江的月台,一河两岸的乡亲过渡,大老远就边跑边喊,其实也没有具体的喊话内容,大多数是招招手,循着渡口的方向,一个劲儿地“哎—哎—哎”,眼尖的船夫多半会明白那人是赶着过河,就会站在船头,收起撑船的木篙,含着烟卷,半眯着眼睛,让木船缓在水中。

船夫不急也不慌,过渡的都是一河两岸的乡亲,赶集的,走亲戚的,进城看病的,送娃上学的,出门打工的,去邻村请木匠为即将出嫁的闺女做嫁妆的……船上是热乎的,大家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上船,递给船夫一根纸烟,就算是亲热地打招呼了,一根含着,顺手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多余的则夹在耳根背后。大多数时候,船夫并不需要摇桨划船,船上的乡亲搭把手,船就在水面上荡起来。船夫只需要在木船靠岸时,握起三两丈长的竹篙,使劲点向水中,人和水的语言和口令,尽在不言不语的竹篙落水那一瞬。人在船里,船在水上,水在山中,山,水,人,在这一刻都融为一体,被这小小的一只木船所承载。

接过过渡钱,船夫也不清点,大大方方塞进口袋,也有乡亲歉疚地道一句,进城办事钱花完了,下次过渡补上?船夫一笑,点点头,应声道,先回,先回,莫事,莫事,下回再说。船夫并不吝啬,善解人意的笑脸背后,是朴实本分的庄稼人之间的相互理解。

待乡亲们陆续下船离岸,船夫回坐在船头,望着粼粼河水,望着一个个远去的背影,望着又一波打老远跑来的男男女女,望着离自己不远的家,他们目光柔和,思绪悠长。日复一日,船夫用一只不大的木船,渡乡亲,渡生计,也渡风渡雨渡年景。每年腊月的最后几天,附近的教书先生会裁了红纸,用浓墨写上出入平安、风调雨顺、码头迎春之类的楹联送到船上,权做拜年的一份礼物,也暗含着大家的美好祝愿。乡亲们认为,船有灵性,重情感,是远亲也是近邻,泊在每个人的心间。只要人心风平浪静,码头就是安稳的,就是平安的,也是祥和的。

多少年后,船夫老了,一河两岸也次第架起一座座大桥,但昔日的古渡留存清晰可辨,那里有人的脚印、船的脚印、水的脚印,有岁月或深或浅的脚印。乡亲们依然会记着那个近水的码头,记着那个一脸沧桑,或坐在船头张望,或扶着木桨笑迎八方来客的船夫,直到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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