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经典美文摘抄

2023年03月14日优秀文章

优秀经典美文摘抄(必读8篇)

陌上葱兰

文/李军

夏末秋凉,路边绿化树下的葱兰便开得密密匝匝,于是心里就会想起一句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乱世枭雄吴越王钱镠,对回娘家的王妃说的话,田间陌上的花儿都开了,你喜欢就再留几日,边走边看花,然后慢慢回家。钱镠的征战故事早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唯有这句情话依然千年传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路边葱兰怒放的时候,心里就会浮起这句温柔的情话。

葱兰,又名葱莲,多年生草本植物,英语名字叫rainflower,夏末秋初,突如其来的大雨,都会把从酷暑里才恢复元气的月季矮牵牛等打得七零八落,唯有葱兰,挺着柔弱狭线形叶片的小身子骨,不畏风雨,风采依旧。有时候,绕指柔强过百炼钢。所以我们国内也有叫风雨兰,风雨兰还有种开红色花,其实是韭兰。我倒更喜欢葱兰这个名字,葱是烟火生活里必备的厨料,看了就低眉顺眼觉得亲近;兰则香逸清幽,高洁雅致,大俗大雅也可以相得益彰。

春天时候葱兰就像一丛丛葱,绿莹莹积蓄生命的力量,绕着墙根围着马路牙子翠绿流溢一地,柔弱秀气地任百花争艳。过了白露,葱兰才会忽然爆发花的力量,嫣然绽放出最美的模样。细细绿绿的叶子像葱,花儿开起来是细瓷般的洁白,是打开的喇叭裙模样,宛如兰花,安安静静呆在紫薇树下,像一群穿白衣绿裤的乖巧女孩,踮着细细的脚尖,在清风里跳起芭蕾,跟陌上花开的情话一样,让人温暖动心。

九华南路的紫薇树下有大片大片的葱兰,这个时节开得如月光泻落一地白,真成了心底的月光白,喧嚣如酝酿浓烈情事。偶有紫薇花瓣掉落,如白色油画里洇入一抹淡紫深红。所以葱兰也有叫玉帘,花开一片白,如玉色门帘铺陈于地,倒也形象雅致。玉帘听上去历史悠久,其实葱兰也是最近的舶来物种,所以跟葱兰相关的古诗几乎没有。而一些古典园林多芭蕉修竹,也很难见到她们的身影,倒是绿化带里,能常见她们的小巧倩影,也比较应景吧。

葱兰花语:初恋、纯洁的爱。葱兰花朵洁白,于是人们就赋予她如此高规格的花语,就如这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人惊心动魄地感动了千年。

这世上,最美的爱情还是相濡以沫、与葱香相伴的平常烟火岁月,就像葱兰的花语。

简净时光

文/耿艳菊

年少的时候时常听年长一些的人感叹,走着走着就把自己弄丢了。甚为不解。那时我尚在明净的校园,图书馆里的书架前流连,天地净明,时光悠长。

而光阴就像一个旋转的光轮,我们都躲不过时光劫。年少,成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名词,它的无忧无惧,净明无邪如澄澈的溪流,喧嚣和聒噪的世界里再也无缘听到溪流的清澈声。红尘里渐走渐深,也与最初的那个自己渐行渐远。弄丢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当年的梦想,洁净柔润的心。

和昔日的几个同窗好友聊天,他们也纷纷向我说起如今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孩子,感觉已经没了自己的生活。"多数人的状态都是如此吧,浮世里忙忙叨叨,要谋生,要照顾家,要打理万丈红尘中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一切。我们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忙什么,就这样被点点滴滴的鸡毛零碎,大事小事,一并推着赶着往前奔,天明天黑,天黑又天明。

在某个促不及然的刹那,一抬手却摸到了眼角的皱纹,再看看镜子中的笑容,是多么牵强和贫瘠。老,似乎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也似乎像是蓄谋了很久很久。那是一场无关年龄的衰老,它是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希望的匿迹。像小树苗没有清新的气息,小鸟儿没有了飞翔的能力。

后来,无意中打开了一个多年前自己的博客,名字叫岁月静好。博客真的就是为自己而建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加,也关闭了一切来访,只给自己一个宁静的栖息地。记得是刚毕业时,面对纷繁的世事,心累心烦,就为自己设了一个小小角落,躲在那里,享受一下静谧时光。

博客的背景很简单,一片青草地,几朵开得正好的花,两只蝴蝶,翩跹飞舞。没有设置背景音乐,因为我喜欢静,静得只听到花开的声音,蝴蝶飞舞的声音。

从哪一天开始我把它遗忘了?好像是为了做好一份工作,好像是被人牵起手走进了更为烟火的婚姻后,我似乎就不曾再打开过它。正如朋友们说的那样,庸庸碌碌的生活下,没有了自己,也没有了真正的快乐。

迷茫和苦闷,大概是上天为我们设置的路障和鸿沟。好在我们一直在成长,像我最终又打开了那个叫岁月静好的心灵角落一样,我又打开了自己的心。兜兜转转,当我再次在图书馆里的书架间流连的时候,我的心立时莹润透明。我紧紧地拥抱着文字,像拥抱上天赐给我的解疑释惑的密码。

昔时一起读书的朋友说我幸福,心里依旧那么的平静。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曾深深地痛苦过,迷失在光怪陆离的俗务森林中,一点一点挣扎着寻找出口。

我给朋友说我没有丢掉初衷,又抓住了文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可想象到我当时的境地。有人说,初衷是奢侈的梦。那么,我是多么幸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把奢侈的梦一个字一个字从笔下排列开来。

白音格力说,愿最后能把自己写成月光、清风;平平常常的日子,依旧爬山,看花,睡在草木人间。把自己融入文字,写成月光,清风,这也是我的简净时光,草木人间,闲淡美好地过着平常日子。

愿滚滚红尘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幸运地找到自己的简净时光,天地净明地活着。

我和大山的情趣

文/香山

故乡的大山既不出名,也不险峻,但它却是哺育我的摇篮,那里不仅是一座取之不竭的资源宝库,同时也是我童年玩耍的地方。

我的故乡坐落在梅河河谷之上,南北两面临山,而我的家就住在山脚之下,因此小的时候就喜欢跟在大人的身后去山里玩耍,而溜山则是大人和小孩子们最高兴的事。

大山上的树木品种繁多,野花遍地。主要的树种有繁枝阔叶的柞树、四季常青的黑松、笔直挺拔的落叶松、还有少量的刺槐树、核桃树、杨树、榛子树等等。

山里面主要盛产野果、蘑菇、山菜、药材等,这些不仅是现在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也是饥饿年代里人们填饱肚子的主要食粮。

每年四、五月份便是槐树开花之时,因此我们这些小孩子便会手臂挎着拎筐去采槐花。

还未走近槐树林,远远的就能望见,那一窜窜白粉球挂满枝梢,在春风里左右摇摆,像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子在打着秋千。

微风掠过,阵阵淡雅清香扑鼻而来,深深的吸一口气,便会令人神清气爽。

刺槐的满身都是尖锐的刺,因此在采摘的时候一定要格外细心,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刺破你的手指。我们只好小心翼翼的用一只手的两个手指轻轻地捏住树干两刺之间的缝隙,另一只手则将一串串的槐花摘到筐里,待到摘满一筐,便会乐颠颠的回到家中向妈妈邀功。

妈妈摘下槐花的花瓣,先用开水掉一下将其剁碎,放上葱、姜、花椒面、盐、等调味品调和成馅,用事先和好的面将其包在里面做成饼,再用文火烙熟,咬一口,外酥里嫩,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如若是条件好的,可以往里面放一些肉馅,那味道会更加鲜美。

春天里的柞树叶子嫩绿嫩绿的,它也是人们做成美食的一种材料,虽不能吃,但用它包裹出来的饼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挑几片又大又绿的嫩叶将其洗净晾干,再抹上油,将事先水磨好的玉米面和大米面抹在上面,再把和好的饺子馅放在里面,然后将叶子的两脚往一起一捏,一个包着绿叶的带馅饼子便会制成,最后用蒸锅蒸二十分钟,待到出锅时,揭下外面的叶子,一个水晶透亮的小饺子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此饺子口感滑嫩筋道,还夹杂着一股淡淡柞树叶子的清香味道。

儿时的大山植被没被破坏,土质好,因此山林茂密,杂草众生,也是很多野生动物的栖息之地。最常见的有蛇、野鸡、狼、袍子、松鼠、野兔等。有人传说还有野熊,但俺可没见过,其余的都看见过。狼俺远远地看过一次,只知道狼的嘴巴比狗的尖,尾巴比狗长,但它也是怕人的,我们去山里采菜都是结帮成队,而且手持木棒的,因此我想它要是看见我们也不会敢出来的。

蛇是俺最怕的动物,可却是经常看见,每次看见都会把俺吓得腿发软、头发木,浑身打颤站不住,就连头发丝子都会竖起来。记得有一次俺和邻家阿姨去采山菜,俺正想用手去采前面青草里面的山菜时,一条蛇正在那盘旋着,嘴里面还吐着红信,吓得俺把筐一扔,抬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叫,扑到阿姨怀里就不敢动了,最后是阿姨把筐和菜给俺捡回来的。这回俺自己再也不敢乱跑了,只是跟着阿姨的身边不离左右,看见一次老半天都缓不过来劲,再看到一个草棍,浑身都会吓得一哆嗦,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每到秋天,柞树上就会挂满了紫红色橡子,橡子果肉虽然坚硬不愿意消化,但在那贫苦饥饿的年代里,它也是人们最好的食物。每天放学后,去山里捡橡子便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活计,由于柞树高大,我们无法去摘到树上新鲜的橡子,只能是捡拾被风刮在地上的。要是有个胆大会爬树的,我们就会借光捡到又大又新鲜的。有些大孩子会像灵巧的猴子那样爬到树杈上,然后用力摇动树枝,这时橡子就会像冰雹似的纷纷而落,此时你是绝对不能站在树下面的,否者你就会像遭遇冰雹一样,小小的脑壳也会被橡子打出几个青包来,所以我们只能是远远的躲起来,等到树不动了再去捡。妈妈把捡来的橡子剥了皮,用里面的橡肉做饼吃来充饥。

后来人们生活条件好了,就不再吃橡面饼子了,但橡子却成了喂猪的好食料。特别喜欢看猪吃橡子的样子,当你把橡子倒在猪食槽子里的时候,那些小猪就会迫不及待的挤在食槽前,将嘴巴伸到槽子里面,一边吃的"嘎巴、嘎巴"直响,一边摇着它那两只大耳朵头不抬眼不睁的吃着,就像一个饥饿的小孩在贪婪的吃着一顿美味大餐一样,特别的可爱。

我的故乡是有名的梅花鹿之乡,而柞树叶子是梅花鹿的主要食料。因此每年秋天公家鹿场都会大量收购柞树叶子,而耧叶子赚钱便是人们的又一项额外收入。

我们跟随着大人走上山坡,用耧耙将漫山遍野的柞树叶子耧到一起聚成堆,然后在用特质的网袋将其装在里面背回家,在院子里的一角用干树枝圈围起一块空地,再把树叶倒在里面积攒起来,等到攒够一车一起卖,也能赚到很多钱。

小小的树叶堆成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游乐场,每当晚饭后,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避开大人们的视线,偷偷的跑到树叶堆里疯打嬉闹,累了就躺在树叶堆上,索性用树叶将整个身体埋在里面,就落出一个小脑瓜,一起遥望满天闪烁的星斗,看流星滑落的瞬间。

不同的树种所产的菌类也不尽相同,黑松下生产是松伞蘑,落叶松下生长小青蘑,而榛树下只产榛蘑,采蘑菇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最乐不知疲的事。可是我们平时没时间,只能是等到礼拜天再去采,而此时附近山上的蘑菇早被那些闲着没事整天溜山的人采去了,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只好去大山里面去采。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带上妈妈做的玉米面饼子出发了,一边行走在去往大山的羊肠小道上,一边嘴里唱着"采蘑菇的小姑娘".若是遇到好看的秋菊,就会顺手摘下一朵偷偷得躲在后面,然后趁哪个小伙伴不注意就给她插在发间,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说谁是谁的新娘。

晨光中,山岗上的松树格外挺拔,走进树林就见墨绿色的松针已被雨水冲刷的一片新绿,上面还有点点的水珠。此时正是采蘑菇的好时刻,因此一路搜索前行,并用木棍扒开一丛丛杂草树枝,瞪大眼睛仔细寻找,每一次都能获得意外惊喜。

有的蘑菇是孤零零单个生长的,他们就像是一把小伞立在地上,而有的蘑菇则是多生的,一小簇蘑菇相互挨挤着,中间立着一个特大的,四周围着三、四个大、小不等的,就像是一位母亲怀里搂着一帮孩子一样,只见它们粉粉嫩嫩的颜色,粗粗的大腿顶着一个小伞冒,特别的若人喜爱,有时都让你不忍心下手去采。谁若能发现第一个蘑菇,便会大声呼叫,因此同伴们一窝蜂的围了上来,于是你便会在众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一个一个拔起来放在筐里,于是其他的伙伴便也在周围继续寻找。

中午饿了,就坐在草地上吃自己带的玉米面饼子,渴了,就去山沟里捧一捧山泉水喝了,累了就躺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头枕着双手,望着蓝蓝的天空,看白云悠悠。黄昏时候,满载着一天的收获走回家中。

回到家里以后,把采来的蘑菇用小刀将根部切掉,再把它分成四个小块,然后放在太阳光底下晾晒,等到完全干透的时候再放在筐里储存起来留着冬天吃。有的人家采得多也会卖掉一些换个零花钱,而大部分人家都是留着过年、过节及来客人时吃。

每当来客人的时候,妈妈就会杀掉一只家养的大公鸡,再放上两把蘑菇,一盆纯自然味的小家鸡炖蘑菇就会摆在客人面前。此时你在看,那客人的筷子专门挑蘑菇吃,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小鸡肉了,可想这蘑菇的味道有多诱人。

每年七、八月份便是榛子成熟的时候,因此我们小朋友便三、五结群的去山里采榛子,榛子树是一丛丛连成片的。包着绿皮的榛子像一个个小葫芦似的挂在树上,两头落出光滑的小脑壳,你用手一揪就下来了,不用费力一上午就能采一袋子。有时若是幸运还能捎带采点核桃、圆枣子等果实。

榛子好采,可吃起来却很麻烦,新采的榛子也可以吃,但就是水仁没有香味,只有经过晒干炒熟后的榛子才会香气浓郁。所以只好把新采的榛子先放在大缸里面捂,一般需要半月左右,等外面那层绿皮腐烂变色再剥掉取出里面的榛核,在阳光下晾干,用大锅掺沙子翻炒,直到飘出香味来了,这时生熟程度才恰到好处。

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拿出一个小锤轻轻地将榛子敲开取出里面的果仁,美美的咀嚼起来简直就是一种神仙过的日子。

儿时的大山只要你走进去,随时随地都能采到可以吃的野果和山菜,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山上的树木不在青翠,动物也没有了踪影,人们可以采到的物种也越来越少,所以再想重温儿时的快乐只能是靠回忆了。

故乡的大山,是我梦回萦绕的地方,每一次回想起来,心里都会涌起无限的甜蜜。

躲雨

文/刘荒田

雨说来就来,开始时不以为意,仍在露天处走,感到裤腿沉重,才躲进一家五金店的招牌篷子下,身边是店家摆卖的塑料盆、扫把、刷子、浴室用具。

雨丝款摆着侵入,在脸上洒下,恍惚间进入一个空疏的林子,遭到柔弱的叶子阻挡。感觉如此奇妙!想了好一阵,对了,是乡村躲雨的体验,简括那感觉,是"带甜的凄清".

本来,这是异国都市居民区内的商业街,和我青春年代的穷乡村并无可比性,偏偏这阵子因时间太早,兼下骤雨,并无行人。车子不少,若干聪明过头的驾车人算定查违规停车的巡逻车不来,公然霸占车道,害得其他车子恨不得扁起身子挤过去。此外是两三位以手推车送货的资深店员,手指夹的香烟被雨浇熄了,若有所思地过街。于是,总体有了"静"的主调,雨则适时地贡献冷意,合成教我发思古之幽情的氛围。

不是自作多情,也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鼻尖承接一颗玲珑的雨滴时,我的思绪飞越时空。

那是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岁月,在教课以外,还有些日常事务,如家访,如宣传,如调查。春夏天气是说变就变的孩儿脸,不爱带雨具的年轻人,遭受雨的突袭,其频率之多让人应接不暇。雨来了,慢的在雷声滚过以后数秒;快的和闪电联手,电光爆出雨的粉末。

躲雨最多的处所,是乡村的门楼。从前,这是村子的正式出入口,后来,围墙的砖头被拆去砌土高炉,门楼孤零零地立在距离排排屋一二十丈处,和行将倒塌的土地庙为伴。雨越发大了,炸雷教人发怵,抱臂靠墙,任雨的粉末撒在身上。不远处,有青牛在雨网里吃草,声若雨敲打柳条纷披的湖面。

我痴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本来心里就有点堵,那年代教人欢欣鼓舞的事体实在稀少,雨更把眼前微小、秘密的愉悦,如接到情书,读到好诗之类都溶解了,于是有了清晰的凄凉之感,情怀抽离落满粉笔灰的教书匠生活,进入哲学层次,想到宇宙之大、人类的前途、个体生命的微末和倔强。

雨声益发汹涌,稻田之间的小渠水声哗哗,屋檐架起许多道迷你瀑布。我无处可躲,干脆站到风口,风吹不起湿透的衣服下摆。我以发白的嘴唇吟咏李清照词:"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即便不是独处,躲雨也不乏情趣。比如,村屋檐下,或者生产队建在稻场边的小屋里,照例必有几个村子里的男人,他们不是躲雨,而是偷懒,趁下雨来这里抽水烟筒、聊大天。家里忙于喂猪、做饭、哄小孩的,是他们的女人。谈话不热烈,且不会涉及禾苗被淹、堤坝有险、自家房子的泥墙倒塌这类晦气话题,那是老天爷的辖区;他们说着荤笑话,开老光棍的玩笑,还谈着柴草最近被别村瓦窑收购的行情。我不必发言,坐在一边听,偶尔插一两句。

忽然,田里的青蛙成群地合唱,哦,雨停了。

在乡村人家的檐下躲雨,碰巧被屋内的主人看到,他会拉开柴门,请"老师"进来喝口茶。我当然不能当不速之客,站在原地,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气话。

在乡村躲雨,看以凄凉为基调的风景,胸次较为干净,思绪较为沉潜,这是肯定的,连此刻也是。

清明味道

文/王亚

清明是一杯绿茶。不是银针,是毛尖类,浅尝便一股子清气,再深啜一口,有韵了,缓的长。人慢慢走着,走得久了就大了老了,死了。所以,清明最能阅见人世,到这一日来看,都是清淡的有些余韵,或有回甘,或茶搁得多了,略涩了些。要不干脆茶质糙些,无论何种水都经得住,倒走得更长久。

多年前,杨绛先生新出版《我们仨》,我每天泡一杯绿茶慢慢读,竟在大夏天读出了清明味道。"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先生一个人在家里行走7000步,寂寞也浅,思念也淡,天地也清阔,却能把你逼得心酸起来,一只手探入胸腔轻轻压挤似的,你的心滴滴答答成了湿毛巾。可你看她那面庞,终是笑的。这是杨绛先生的味道,亦是清明的味道,没有不可收拾的哀愁。

杨绛先生独自缓缓走了很久,经得了苦难,便活成了人瑞。

清明的味道是迂回而含蓄的,宜怀人。

祖父毕业于国立某师范学校,有着清癯的面容颀长的身材,一派温文尔雅,实在有些民国范儿。他年轻时穿长袍和中山装留着大分头的照片更像,如今来看有了隔世的恍惚。

祖父40余岁便殁了三任妻子,也不再续弦,他老了以后笑说:"命硬,就不祸害人了。"他开油坊,挑桐油下广州,为躲兵役以私塾底子考入师范,而后一辈子教书,一个人养活一家九口人。在某个风雨如晦的时期,因为三清团、国民党以及几近成为民国时期某县政府官员的身份,被折磨十余年。他只在老了以后被梦吓醒,仍旧笑:"我还以为又回到那十年。"笑的时候还庆幸地眨眨眼睛。

自我有记忆起,祖父就已经老了,却一直到死仍旧是那副老样子。我像只小猫一样跟着他,白天跟他读书习字,夜里给他暖被脚。他的脚几乎盈尺长,睡觉时直挺挺抻着一动不动。手也是纤长的,一把抓住我的脚踝往被头那边扯。

"小孩子睡觉不要蜷着,挺直了,以后做人也这样。"

我摇头晃脑跟着祖父读书背诗。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成了我儿时就熟知之人,刘姥姥进大观园唱"老刘食量大如牛",唐敖食蹑空草朱草可负重、跃高,薛丁山娶了樊梨花……祖父像一个书袋子,每天掏出一些儿来给我慢慢咀嚼,反刍,再咀嚼,咽下。祖父教了一辈子书,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将他的衣钵悉数接过来。是的,我的确接了衣钵,承袭了祖辈父辈的职业与性情,淡然地做着教书先生。亦是一层因果。

祖父终究去了,我有时清明回去"看"他,想着是不是拿些我的文字烧给他,让他在隔着阴阳的那一边也看看他最疼爱的孙女写出书了。我终究是羞怯的,血脉里流着他基因,便有了家族式的内敛。

祖父一生迂回若此犹自清明,不染无边哀怨,无大喜亦不见大怒,不过事后淡淡一笑,到老脊背都挺直。

清明本该天清地明的淡然,何必牵惹出嗜骨的痛?大约我薄情,清明诗里最不爱杜牧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些凄风苦雨都经受不起,如何过得清明?

《逸周书》写"清明之日,桐始华。"想着一路桐花故人般来迎你,凄苦也可抛了。也喜欢《逸周书》这个"逸"字,似古人施施然而来。

还看清明——清明风至,音比中吕。这是《淮南子》里的话,古人真风雅,风里都可闻出乐声。古乐分十二律阴阳各六,分别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这仲吕便是中吕,居各音律之中,是清音。大约就如清明风至,你在风里,会听见谁的一声唤?

有桐花,有风至,你不慌不忙地走着。也好。

小葱青青

文/马亚伟

春天的菜园里,是少不了一畦小葱的。我一直以为,葱的"少年时代"——小葱,是最惹人爱的。小葱就像人的青葱岁月一样,锦瑟年华,无限风光。

春天的暖风里,小葱茁壮地挺立着。一畦畦小葱,整齐地罗列开来,精神抖擞,朝气蓬勃。常听人形容女孩子容颜娇嫩,说是水葱一样,这话果真传神。小葱青青,还带着晨露,用手轻轻地掐一小段,就会嫩嫩地掐出水来。走在春天的田野上,看到一畦畦青青的小葱,就会觉得整个春天都是香的。

小葱让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有香有色,把平淡的日子装点得有滋有味。多年里,我一直觉得大葱的味道太浓,太重。而小葱是清香的,鲜美的。要吃就吃最新鲜的小葱,里面还留有阳光的味道。

小时候,母亲会用小葱做出很多菜。印象中,母亲把春天的第一把小葱拔回家,洗净,然后在案板上剁碎,放到打好的鸡蛋里,在油锅上煎。金黄的蛋饼上面,有莹莹点点的绿色香葱点缀,色香味俱全。小葱也是最好的调味品,无论炒什么菜,炒之前,把油烧热,然后放上一撮葱花,待到葱花炒出香味,再把菜放进去炒,炒出的菜会特别香。小葱既能当菜,又可当调味品,她放下青葱水嫩的身段,来到烟火人家,为人们的餐桌增色增香。

我最喜欢母亲做的葱油饼。葱油饼做起来简单,但是做好吃了却不易。母亲把面和好,揉成面团,再擀成面片,在上面均匀地撒上盐、花椒粉、葱花,再轻轻地把面片揉成圆饼状,然后放到油锅里煎。母亲做的葱油饼葱香四溢,香软可口。后来我在饭店也吃过葱油饼,很多都不是用的小葱,都没有母亲做的好吃。葱油饼刚做出来,热热地吃上一块,要多好吃有多好吃。梁实秋《雅舍谈吃》说:"葱油饼太好吃,不需菜。"的确是这样。

除了自家吃,母亲每年都会把小葱码成一捆一捆的,挑到集市上卖。我的新书包就是母亲卖了小葱后给我买回来的,我经常使劲儿闻,好像里面有小葱的味道。

多年过去了,母亲每年都在乡下的菜园里种小葱。母亲说,小葱不用打理,撒下葱籽就不用管它了,照样长得壮实。是啊,小葱质朴,有平民气质,虽不高贵,可是它却诗意而温情地生长在我的记忆中。

在南沙河畔游走

文/俏阳

1

走下公共汽车,只用两步我就跨到了长满铁杆八里草的田埂上。这条绣满青草的田坎儿,悠悠牵着我的村庄。青草地毯般的柔软以及那亲切的腥甜,几乎让我掉下泪来。

哦,久违了的我的故乡,久违了的我的青草。我回来了。

我放下提包,用手指梳理了头发,重新别好发卡,才又迈走,那样子真有点儿朝圣的感觉。

是的,我是回来朝圣。南沙河畔永远美丽着的田园,是我的圣地,我永远的精神家园。

上世纪最末的两年,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初,现实严重地毁损了我的人生理想和文学理想。我在灰蒙蒙的城市里游走,茫然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我文思枯竭,陷入了生命的黑暗。

忽然想起费翔的歌: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我决定逃。逃离城市,逃到我南沙河畔的故乡去。

登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伤心地回望安康。我第一次明确地讨厌这个城市——那水泥塑成的森林和汽车尾气的流烟以及耗了我二十一年生命的艺术馆大院。

不久前,我对一位好友说,我的大半生,最快乐的时光,不是头上罩满光环的今天,而是在南沙河畔打猪草挖野菜的时光——那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的欢乐,那在青草垛下唱着童谣的无忧无虑,那怀了隐隐的少年恋情,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赶电影场子的浪漫。

在火车上,翻看余华的《活着》。小说的前半部分,写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的故事,后半部分却写了平凡农家彻骨的心酸和坚韧宽广深厚无比的骨肉亲情。

艺术给我平抚。我发皱的心慢慢舒展。当我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笑吟吟的女儿了。

我的母亲有一颗永不老去的心。七十三岁,健硕硬朗,最重要的是童心不泯,欢喜游走,玩起来像孩童一样的专心致志。

简单地吃过午饭,母亲引领我田头漫步去。我跟着母亲走进绿意沉重的稻田中央。说原野绿意沉重,是因为稻禾即将成熟,每块田都有明显的金边镶嵌,远看近看,都是一种醉熏熏的丰盈。雨后晴天,日头的光华碎金似的撒满西天,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不,那是金子绝难比拟的明亮和烨煜——那是近于童话的、近于梦幻的、近于不真实的华美。

我在内心深处微微地吟哦。只有树丰草肥水美的南沙河,才能烘托出这样的日之光华,只有我故乡的天空才有这种无与伦比的洁净美丽。我仰着头,让身心沐浴在日头的光华里。我渴望化青草化泥土,和日的光华交融、飘游、升腾、消失。

牛羊的叫声唤醒我的迷醉。我看见了在不远处放羊的秀英大嫂。稻禾掩映,洁白的羊儿忽隐忽现,他们的出现,无异于又一个童话。我立即走近去,和秀英大嫂打招呼,与她并肩站在阳光里,看羊儿吃草。

夏末秋初,草夥丰茂,结满籽实的秋草是羊儿追肥的佳肴。羊们吃得安然、香甜。世界上只有羊这种牲灵才有这种从从容容的姿态的闲适的优雅。

我简直想歌唱了。轻轻地唱那童年的歌谣:白云在我的头上飘去,羊儿在我的身边撒欢。

田埂上有成群的青鹤飞起又落下。我的心和她们一起在绿稻丛中安歇,又和她们一起在夕阳的金光里飞翔。

青鹤是吉祥的鸟儿。母亲说,有青鹤年景就好。这是应验的。今年的水稻长势多么旺盛啊。

我和秀英大嫂拉话:这么一头大奶羊,够一家人喝鲜奶吧。是啊,秀英嫂说,你明天早晨也来喝。你多住些天,天天早晨来喝,喝上些天,保准你又白又嫩。我欢乐地笑了。恨不能立即匍匐下去,吸吮那粉色的乳头。我想,那该是充满青草甜香的吧。

母亲在跟牧鹅的老汉拉话。一群摇摇摆摆的大白鹅,正从水渠中上来,抖着羽毛上晶莹的水珠,嘎嘎地叫个不停。母亲说,这鹅多好看。咱们这儿水好,鹅就白得天鹅似的。啥时候我也养几只。

这当儿,有放牛的乡亲走过。都是同村乡邻,自然停下来拉话。那一头头大黄牛大水牛都是膘肥体壮油光水亮的。我跟母亲开玩笑说。牛这么好看你也养牛吧。母亲说,崽娃子,看这崽娃子,***这把年纪能养牛么。

牛哞哞叫的时候,黄昏降临。河坝地里腾起袅袅暮岚。微风缓缓吹过,荷香随风飘来。我看着雾岚笼罩下的荷塘,不知道那边有没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如果有,就只要上半部吧,也就是王母那老夜叉没出现的时候。

我们走走停停,一直到日头的光华隐去西天,一直到牛铃叮当牧人晚归。

回到院子,月亮已经从邻家瓦屋顶升起来了。农历七月十四的月亮,又圆又水又亮,托着条玉带似的云彩。天空似洗过般的碧蓝。母亲说,前两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雨,把天空洗得这么干净。

星星只有两三颗。一颗金星孤独地天边眨眼睛。

我搬出两把藤椅,同母亲坐在院子里喝茶。月的光华倾泻在我们身上,并穿越身体进入五脏六腑。我们默默地承受圣浴,谁也不说话,仿佛一吭气,那份广袤无垠的清洁就会受惊似的。直到瓦块似的云彩布满天空,月亮的清辉统领了整个天宇,母亲才说话。

母亲的话山崩地裂:明天我领你到村里理发店去剪个娃娃头,年纪轻轻,头上挽个结老气。

我提醒她,我都快五十岁了。

母亲生气道:说的啥话,啥时候你五十岁了?你明天乖乖给我剪头去,剪个娃娃头好看。

我不由哑然失笑。可怜天下父母心。爱到连女儿的实际年龄都不肯承认。我倒真想随了母亲的意,明天去村里的理发店剪它一个娃娃头。也许,剪掉一头烦恼丝,人生的烦恼就丢弃净尽了。

2

晚上睡在干草铺的床上,意识就恍忽回到了童年。这种瓦屋柴床砖铺地的氛围,整个儿就是一首怀旧的情诗。我无法不怀想童年的每一个日子。铺床时母亲又讲到这张带框的柴床的来历。它是父亲五十岁那年,徒步走四十里山路从二里坝山场上扛回来的。我常常无法把这样艰苦的劳动和文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然而,那却是事实。那年,父亲弯腰弓背扛着这张床回来时,就是我在村口迎的他。

我躺在这张床上,觉得长大后的这二十一年,似乎是一个不大真实的空白,只有与这张床为伴的每个日子才是一种永恒的真实。我弄不明白这种感觉的根据。我想,大约是长大后的这些年,体验了太多的艰辛与不易,经受了太多的生命痛楚,而故乡瓦屋里度过的那些在父母羽翼下的日子自然就成了童话。

睡在散发着干草清香的床上,无梦而眠,一觉醒来的时候,竟不知身在何处。还是井台上的压水声才使我恢复了记忆。

母亲早起。母亲在为我准备早饭了。

穿衣下床,我披散着头发,像个村妇一样在井台上刷牙洗脸。这种丢盔弃甲的自由状态,还了我的本来面目。

这种感觉真好。

仅仅一夜,我似乎忘记了城市生活的创痛。诗情与灵感正在我心中慢慢苏醒。老实说,当乡间带着腥甜味道的空气沁心人脾的那一刻,我平和而欢乐。

母亲提议说,咱们上街去吧,顺便买点芹菜苗回来栽上。

这是我最爱干的营生。我立即就响应。早饭吃得既香甜又匆忙。母亲一再说,吃慢点,抢啥哩。

母亲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想赶人们吃早饭的空档走无人的清静道。去上元观的长长六里路,穿越南沙河,穿越一片丰沃的原野。十里稻花,遍野荷香。在无人的绿海里畅游该多么欢畅。

我是怀着蹦蹦乱跳的心来会见我的南沙河的。

每回都这样。每回亲近南沙河都是这种会见梦中情人一般的激动。但是,今天当我扑入她的怀抱时,岸边的垃圾猝然灰暗了我的心境。这是来自上元观镇的污染。我站在河心,不忍正视我的生命河身上的脓疮,不敢正视我梦中的小树林所生的毒瘤。我在心里暗暗盘算,改日将致信城固县县长,请求他制止南沙河的污染。

然而,城固县县长会倾听南沙女儿的心声么!

天知道。

我在心里悲怆地呐喊:人们,请举起森森般的手臂制止,制止南沙河的污染!为我们的心灵留下这片最后的家园吧!

离开河岸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神情忧伤。母亲看出我的心思。母亲说,你这痴女,人家要倒垃圾,你有啥办法,你这么伤心干啥。

我没有回答母亲。我快步地走到李家嘴的百年大坡果树下。这棵四季苍郁、枝干虬扎、叶蔓飘逸的老树,据说已经成神了。它的枝头挂满了人们祈福的红布条,树下的小庙,香火旺盛。我没有香,我以我的心为烛,向您虔诚祈愿:

神灵的坡果树啊,护佑我的南沙河吧。也许,你虬扎的枝杆能阴挡上元观镇驶来的垃圾车。

因为南沙河边的垃圾,我对上元观镇骤生恶感。事实上,自从那城堡般的旧镇废弃、新镇建立之后,上元观已彻底失去了自身独特的韵味。新街宽阔却杂乱无章,同天下所有小镇没有两样。只是凉皮依然亮白细腻如昨,蔬菜依然鲜嫩水灵似旧,多多少少留住了一些古镇风韵。

我顺从母亲,先去喝了豆浆,再吃凉皮。然后在集上挑三拣四的买菜。

这趟街上得没什么实际意义。母亲图的是逛。我图的是感觉。我生命里最为苍翠的六年留在这个小镇上。每次回乡,我是必来这里探望的。

很快我们就踏上返程。

十点,原野已经苏醒。稻香随风飘荡,真正的金风送爽。也许是故乡的云,故乡的风。驱散了我心上的阴霾。我的心重又欢畅。我庆幸自己初秋时节毅然抛却俗务回乡,否则,就错过了生命中的美丽。

哦,让我借用琼瑶的歌: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耀着大地。

路过一个叫谢家营的地方,我和母亲都驻足凝望。这村庄很小,绿树葱笼中掩映着青粼粼的瓦屋,一条白沙路蜿蜒过来。这本是南沙河两岸最为平常的风景。现在却是非常罕有了。因为其它村庄都是层层叠叠的红砖雕堡式楼房,它的古朴宁静格外醒目。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村庄——那永远逝去了的古朴与美丽。

真想走进那些农舍里去坐一坐。可以肯定,这个小村庄里肯定有位文化高人,否则就抵挡不住上世纪九十年代瘟疫一样蔓延在南沙河两岸的楼房攀比风。

路上行人很多,一河两岸的人络绎不绝,都奔上元观镇去。我留神观察了人们各个不同的姿态。若遇见本村的,走过时母亲便絮絮叨叨对我说他们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富贵在外边干大了,将全家人接进了汉中府;寡妇彩平嫁了本村的新民,她却不贤惠,带不住新民的两个娃娃;青海工作的桂珍退休啦,前一阵子回村里住了两个月。母亲说的这些人,都是我的童年伙伴。说起来个个亲切。想当年乡场上结伴玩耍时,个个天真烂漫,几十年后,命运却千差万别,单单这个彩平,其命运的跌荡变迁足够写本一砖厚头的书。

走到河西岸时我提议在河堤上坐一会儿。母亲欣然同意。我立即脱了鞋将光脚伸进白沙里。风在橡树枝上飘扬,拂着我的头发和心情。我心里的烂漫恣肆汪洋,歌就轻轻飘出来。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水中闪光

晚风吹拂不停

吹到了山楂树下

吹乱了青年旋工和铁匠的头发

哦,最勇敢最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哦,你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

我被自己的歌声感动。我已经好久好久不唱歌了。

这时候,有两个少年骑自行车冲上河堤,他们的车架上带着被子,车把上挂着嘀哩咕噜的生活用品。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他们无疑是去三中报到。他们就是我的昨天。

我的目光追着他们,一直到他们消失在稻海深处。

秋阳淡淡地洒下来。母亲催促我走。她说要赶太阳晒面哩。我恋恋不舍地起身,却一定要涉水过河。母亲只好自己去过桥。

我投进南沙河就融化为水了。

南沙河——我的永爱,袒露着宽阔的胸膛拥我入怀。我将鞋子和提兜扔在沙渚上,向着上游一路跑去。粗砺的沙硌着脚底,沁心透骨的舒泰遍及全身。我仰起脸,让秋阳照着我,让秋风抱我。我看见我的心花一瓣瓣开放,并且飘溢着淡淡的清香。

有青鹤飞来。

哦,我就要驾鹤归去,永不再来。

但是母亲在彼岸呼唤我。她叫我的小名:艾艾呀,回吧。这使我想起我生命中的许多危险时刻,母亲都是这样将我声声唤回。幼年时迷路被野狗咬伤,很长时间我失魂落魄。母亲每天夜里用稻草烧熟鸡蛋,然后托在掌心里一步步走向原野深处,声声唤着:艾艾呀,回来吧。艾艾呀,回来吧。成年后,我常常想逃避现实,可是一遇到母亲的呼唤像遇到了魔咒,我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母亲中午为我做了红烧肉焖萝卜洋芋。这道菜汉中叫做熬菜。就是用肉来将其它的菜蔬,香烂醇软,非常好吃。我们坐在廊檐坎上吃饭,正对满院什锦花、指甲草花和院墙上烂漫无度的丝瓜花,正所谓: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蝴蝶儿成对飞来,翩跹花间,我看得呆了。

我想起了梁祝故事。想那一对化蝶双飞的人儿。国人的想象和智慧以及浪漫情怀都是登峰造极啊。试想,倒退几千年,再前进几千年,谁还能创造出比梁祝化蝶更浪漫的爱情神话?

可是,今天,国人的想象力和浪漫情怀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们多么现实。我们每天被各种各样的欲望烹炸煎煮,弄得遍体鳞伤。我们不肯停下脚步,用心想一想梁祝的故事。

妈用筷子敲我的碗,训导说:快吃,吃饭要专心啊。

我于是低头吃饭,不再胡思乱想。

3

下午,我要去南沙河边,母亲坚决不让去。说那里阴瘆,下午决不可以去。我说走了几十年的熟地方,有什么阴瘆的。母亲说那边新近埋了一个野鬼。我追问再三,她才告诉。原来一个外乡人受了内伤,不知怎么爬到了南沙河边。乡政府也曾着人去救助,他死活不肯离开,就那么死在了南沙河边。乡人只好将他就地掩埋。

我感到蹊跷。这个外乡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来死在南沙河边呢。他兴许是走遍天涯海角,独独相中了汉江三角洲这片宁静美丽的风水宝地;也许是南沙河边的某个村子有他生死相恋的情人,他要将自己的魂魄交付在她的手里。一个人不管生前受过多少磨难,死后能归宿南沙河畔,可算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说就这事啊。这有什么好怕的。母亲就是不允。正争执着,邻居秀英大嫂赶着羊群过来。说是到河滩放羊去。我便遇到救星一般,欢喜雀跃说,嫂嫂,我跟你一路去。有人作伴,母亲不好再阻拦,只叮咛我天黑前回家。

秀英嫂的羊群很好管理。我们这儿说的羊群其只有五六只,远不能和陕北或者蒙古大草原的羊群相比。这群羊是一只奶羊,两只盘角大公羊,一只骟羊和两只小羊羔。牧羊的事情写在书里边是一味的浪漫,现实中却是浪漫与艰辛掺半。说浪漫是白云青草与羊群的融洽和谐闲适;说艰辛是无论天晴下雨一日两次放牧决不能含糊。羊儿要吃鲜草,圈养不行。

秀英嫂有点儿跛脚,但黑黑胖胖的很结实,五十六七的人看上去一点儿不显老。我幼年时她从汉中盆地边缘的深山里嫁来,一转眼,生儿育女的过去了几十年,现在已是抱孙子的人了。

平原人本来不善放牧牛羊,但她家的老头儿一直钟情羊群。几十年来,她家从没有少了羊。上世纪七十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那阵,世福大哥宁肯做牛鬼蛇神戴尖尖帽游村也要养一只羊,仿佛他生命深处有羊情结似的。如今条件好了政策宽了,当然要养一群。以前我回乡时,常看见那孤独的牧羊人早出晚归。秀英嫂的丈夫放牧羊儿是放牧一种精神。他放羊是必进山去的。我们这儿虽然地处盆地边缘,离山却不近。他赶着羊儿上山,在荒坡上搭一个草棚,进山时背着干粮,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回来。除了他的羊儿,基本上不与外界来往。他是字墨很深的人,年轻时曾浪迹天涯,有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去。我想,他心里肯定有一片属于他的青草地,只有他的羊儿才能去啃噬。

眼下他必须编筐卖钱,为秋收秋种做准备,秀英嫂才有了放牧羊儿的荣幸。看起来秀英嫂也爱放羊,她身上背着斗笠,脸上挂着笑容,手上一根柳条鞭,脚上一双半旧胶鞋,干净、利落、从容。

我问她今天为什么不去田埂上放羊。她说,昨天几条牛在田埂上吃了草,羊儿干净得很,牛绊了的草它们就不吃。

我心里吃惊,暗暗刮目相看了羊儿。

羊啊羊,你们是无愧于诗文里的千古颂扬的。你们的绵和、驯顺、洁净,从来都是人类最为缺乏也最为需要的。

不禁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我们做学生的时代,那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口号是反对做小绵羊,提倡造反和叛逆。就出了"交白卷"的英雄和反师道尊严的小刺头,现在想起来是多么荒唐啊。

我要了秀英嫂的柳条鞭,替她把羊群赶到河滩里。羊儿真是好侍侯,不管是谁手中的鞭子,只要轻轻一挥,它们便乖乖地向前走,就连那两只看起来很凶的大公羊也不例外。

我一直认为,羊儿最为动人的是它们那一对无辜的眼睛。那种清亮如南沙河水的莹黄,那种无辜的神态,让人感动得心碎。

秀英嫂说,你属羊,才这样爱怜它们。你知道吧,你哥哥也属羊,所以羊是他的命。

我再次地想到那孤独的牧羊人。他背着背篓赶着羊群向山里缓缓走去的身影,是家乡原野上别一道风景。我蓦然想到,这位邻家老大哥,也有羊似的一双黄亮亮的眼睛和羊眼睛似的神态。我过去偶然与他碰面时曾非常惊奇,就是没想到羊眼上面去。

我说。嫂嫂,你发现没有,大哥的眼睛跟羊眼睛一模一样。

秀英嫂说,他就是羊眼睛。

羊在河滩里散开吃草的时候,天上开始掉雨点儿。尽管才立秋不久,雨就是秋雨的味道了,淅淅沥沥的。烟雨蒙蒙,空旷的河坝里没有人迹,只有青鹤在沙渚上安详地漫步。

这正是我幼年千百次感受过的孤寂空旷的美丽,也是我生命里最为深邃的幽秘。它是一种永远无法与外人道的心灵感受。不属于尘世。尤其不属于当代。如果归类,当属世福大哥牧羊那种类型。

秀英嫂将斗笠戴在我头上,自己涉过河去,在荷田里摘回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当雨帽。我们两个立在雨中,看羊儿们在河滩里静静地吃草。由于夏季干旱,水一断流,野草立即蓬蓬勃勃生长,将河道长成干净的草原,主要是一种叶片发红的叫做"了子"的野草和青翠的薄荷。羊儿只吃了子不吃薄荷,我觉得非常可惜。

秀英嫂说,薄荷气味太大了。

我说,我喜欢薄荷。

秀英嫂拔下两支,说道,天晴了,我放羊时拔一些晒干你带回去泡水喝,醒脑。你写书费脑筋。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在乡人面前我从未说过自己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四邻八舍按习惯想法说我在外面当工人。这个斗大字不识一升的秀英嫂怎么会知道我写书。

秀英嫂见我惊讶,说道,你哥哥说你在写书。他山上的放羊棚里就放着两本你写的书,这么厚,晚上当枕头。她用大拇指和食指虚出来的缝比划着。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么的很感动。在我深爱的这片土地上,在我永系情结的乡人中间,有人知道我的书,这是我所想不到的。更不要说拿我的书当枕头了。

我素知在南沙河东岸的这个叫董家营的村庄,有许多神秘的人物。他们粗砺的外表深深掩藏着内心的珍珠。但在这群人里,我从未算进这位世福大哥。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

由此我破译了世福大哥不老的秘密,也破译了他那双羊眼睛的秘密。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精神家园的时候,他的外表和内心都不会老去。可惜的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并守护住自己的精神家园。

尤其在今天。尤其在一切迅猛粗砺化的今天。

见我不说话,秀英嫂说,你急了吧?

我摇摇头说,我最喜欢放羊。我小时候放羊,一出门就不知道回家。没少挨骂。

秀英嫂说,就是。我还记得有一次下暴雨,你爸爸找你那火烧眉毛的急。你爸爸那个湖北口音,喊急了,把你的小名儿艾艾喊成奶奶,人家都笑他。

我说,我退休了回村来,也买它个五六只羊,成天赶到河滩里放。

秀英嫂说,跟你哥哥一起上山放去。

我说不,放羊的人都喜欢单独跟羊在一起。

秀英嫂抬起头看看雨蒙蒙的天,说道,放羊的人都是独货虫,不葛人。怪了,我放羊也喜欢一个人。看着天上的云呀河里的水呀,看着青鹤呀鹭鸶呀,心里舒坦。听着鸟儿羊儿叫,心里那个舒坦呀就别提啦。说来也怪,一放上羊就光想放羊,再也不想干别的。

我们已经把话题讨论到死角了。秀英嫂说的心里舒坦和我的体味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同属一种内心体验。而这是哲学家都解释不清的问题。

是啊,不论处在哪个层次上的人,内心都是这样强烈恒久地向往着宁静与安谧,人类自己却在疯狂地制造着喧哗与骚动。你让哲学家怎么办。

我常常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辽阔地球的这个角落,有这么一条干净的河流,有这么些羊儿,有秀英嫂和世福大哥这样的乡邻,使我在疲倦的时候,有地方可以躲藏。

这已经是大福份了。

雨大起来,河道一片苍茫。天地相接,将我们和羊儿一起裹进雨雾里。

从这时起直到赶着羊群回家,我们再没有说话。

4

在晨阳照抚下,院墙上的丝瓜花黄灿灿开了一片。丝瓜花的黄是太阳黄,艳得让人心颤。我坐在窗下写笔记,抬眼就跟她们相遇。

树上的鸟儿以更大的诱惑召唤我。它们在老榆树枝头跳来跳去,将空气都叫得欢腾起来。

今年汉中盆地是五谷丰登的年辰。田里的稻子全都沉甸甸笑弯了腰,乡人在收稻前正清除地里的杂活:拔玉米秸、挖花生、积肥。鸟儿们遍地有食,因此欢悦。邻家在做早饭,诱人的柴烟在空气中飘散。

基本上无法专心写笔记了。

我走出屋子,迎着朝阳深深吸气。这么秋高气爽的日子,这么阳光明丽的早晨,在乡间,在农家瓦屋泥墙的小院里,我和枝头跳跃着的麻雀一样无忧无虑地欢乐着。

我唯一担心的是昨夜一场雨,淋湿了蝴蝶的翅膀,使她们不能来花间徜徉。很快发现这担心多余。在阳光普照的霎那间,她们就翩跹而至,在花间嬉戏了。

哦,蝴蝶,你们在雨中怎样藏身的呢。

我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母亲说,她们自有法儿躲雨,天生一物,各有一路。

我惊奇地发现蝴蝶儿敛翅休息时就像一片小叶子,静静地栖息在花蕊里或树叶上或土地上,你走近时她翩然翻飞,让你眼睛一亮。

雨后的土地非常湿润。各种各样的小草在砖缝里院边上蓬勃。我蹲在地上同它们说话。马舌菜、茶果果、苦麻菜、灰条、野薄荷,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都是我的老朋友。

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她在院子里铺满白沙,一为防滑,二为长年的小草杂生,有种蓬蓬勃勃的景象。她说草也是伴儿。

七十三岁的母亲长年独居在这个有六间房的院子里,她看花看虫子都是她的伴儿。而今我并没有老,却也有种与草们虫们独处的强烈愿望。大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也就是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我就不断地盘算告老还乡。我常常苦思冥想,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归宿之地。这座百年老宅是不属于我的,尽管我生于斯长于斯。尽管在建设它时我投资不少,它的归属权却是小弟。当兵之后混迹于城市的小弟,近年来频频叫嚷着要拍卖老屋。他想连根掘走,永不回望。我纵然万般眷恋,也不能阻拦。谁让我是女儿呢。

母亲让我趁雨后有墒将芹菜栽上。地是平整好的。我只要用手刨一个坑,将芹菜苗放进去壅上就行。芹菜是四季碧绿的植物,长在地里又是菜蔬又是风景。母亲乐于栽植。我差不多年年初秋回家她就让我栽芹菜。

在泥土里耕种我立即就注意到泥土的神奇。这不足两米宽的狭长院边地,生长着母亲日常的菜蔬需要。两行青韭、五六行葱,四五棵辣椒、三棵羊奶海柿、两株丝瓜、三五棵茄子、一架黄瓜,竟可供不断采食。这片地还养着一畦茂盛的什锦花和两株月季,指甲花是随意生长的,向日葵胡乱长在院墙边,牵牛花几乎是沾土就疯长,它们殷勤地攀附在厨房檐下,让平凡的农家日子生长出浪漫。

这种交相辉映的丰饶,竟是这么一点点泥土的创造。我的心里充满对它的膜拜。

突然,我觉得秋阳照拂下的泥土有声音。嘤嘤的、嗡嗡的、蜜蜂似的声音。其实那是秋虫的呢哝。但我坚决认为是泥土在歌唱——为充足的阳光雨露,为它滋养的生命们。

我一再建议母亲出去玩。我想延长栽芹菜的劳作。我想一个人倾听泥土的歌唱。

我的母亲是天下最会享受生命的母亲。她是巴不得这一声的。我发现除非不得已,她绝不待在家里。她热爱着原野上游走——约几个老伙伴拉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在原野上游走。所以她至今思维敏捷,步履轻健。一个天天吮吸万物精气、沐浴日月光华的人,怎能不健康轻捷呢。

母亲走后我便可无所顾忌地发傻发呆。我把泥土翻过去掘过来,仿佛那里边有无尽的宝藏。我想,迟迟早早,我一定得回来。我一定得有我的小院,我的房子,我的土地。那时候,我首先得栽上我钟情的银杏树,两棵,让它们连理生长。石榴树从小就长在我的生命里,井台边是它的位置。我门前的小路两旁应有成排的白杨和凤尾竹,院墙就以七里香和蔷薇结篱。

桃李枇杷都是我的最爱。我拥有的土地上也该有它们的位置。

就这么与泥土缠绵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我觉得文思泉涌,就要喷涌而出了。我立即进屋挥笔疾书。

我已经失却灵感两年了。两年来,那曾牵引我在精神世界遨游的灵感被生存的琐屑消磨净尽。我曾认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生命的原野就要枯萎了。灵感的回归使我微微颤栗,我心怀感激,小心翼翼地拽着她,再也不敢放手。

月华再一次冲出邻人屋脊照拂我心的时候,我抓起一把泥土泪流满面。灵感于我是生命。灵感的回归就是灵魂的回归。

它是泥土为我招回来的。

我想,我得感激泥土。

5

很多年以来,我跟一位相知的朋友总在谋划着找一处世外桃源,营造最后的栖息地。关于桃花源的蓝图,构思了千次万次,桃李杏花在脑子里开得五彩缤纷,但终久是纸上谈兵,仅仅望梅止渴而已。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我们曾相中汉中盆地边缘的一条山谷。那山谷地土丰润,深谷静幽,离公路又近。我们甚至起意购下一处废弃的房子和周边的土地。但终因那里缺少一条河而少了种灵韵,未下决心。

后来那想法就束之高阁了。

我知道在她和我的心中,这念头已是一棵发牙的苗,只能日日蓬勃而不会枯死。我们都讨厌城市,厌倦官场文场的周旋,渴望回归自然母亲的怀抱。这一次我回乡,他在电话里嘱咐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

平日来去匆匆,这一次我下定决心,抛开身前身后烦恼事,在乡间静心疗养。我的计划假日是九天,当然有时间寻找我们梦中的桃花源了。平原是不行的。尽管南沙河两岸土肥水美,风景秀丽,但人口稠密,加上上世纪末乡镇企业的蜂起,乡村雕堡式民居楼的大肆兴建,已将田园风光破坏贻尽。且失却了静的前提,离山又远。休身养性之所,首要的条件是青山丽水。

在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地方呢。

我的选择万变不离汉中。汉中盆地的南部边缘群山,山低坡缓树木丰茂。我想,地球上可能再也没有这么好看这么秀丽宜人的低坡度群山了。我曾去过湘西山区、大别山区、秦岭山区和韶山丛。甚至真正的桃花源——湖南武陵县的桃源,认为都不如我们这里的山丰润宜人。当然,我没见过其它国家的山,但在电视和地理书刊上所见识的,也多险峻巍峨,没有汉中盆地南部边缘的群山柔和。

我想起母亲每每提到的天明寺和二里坝这两个山区小镇。据说在上世纪中叶,父亲那一代人赶山场都是当日披星戴月徒步往返。现在中巴车四通八达,去一趟不是难事。我同母亲商量,去一趟二里坝如何。母亲欣然道,好,好!我一直想去哩。我还是解放前跟你爸爸去过的。那时候城固县的粮仓在曹坝,你爸爸去粮仓任职。我们先到二里坝,住在你爸爸的朋友范国良家。老范是你爸爸的湖北同乡,热情豪爽得很,带着我们把二里山水看了个遍。二里坝山那个翠呀,水那个绿呀,人那个厚道呀,世上无双哩。咱们今天到二里,去找你爸爸的朋友,看他还在不在人世。

我惊讶母亲对于父亲的一切记忆那样深刻。爸爸活着时,母亲对爸爸一百个不满意,时常吵闹,使父亲受尽精神折磨。父亲去了,母亲的怀念却与日俱增。父亲在母亲心中的份量是随着逝去的岁月日日加重的。爸爸,你若九泉有知该多好。你若能活过来该多好。

我问母亲,你们那时候怎么去?骑马还是坐轿。

走路。母亲说,走路才有意思,边走边看,什么风景都刻在心里。

当然,我们现在决没走路的可能。现代化消灭了这种浪漫。

搭车是顺利的。村前大路上的中巴穿梭往来,看准车牌,拦一个上去就是。想到二里坝那个遥远的概念顷刻便要贴近,心里很是激动。

车行大约半小时,想象中的秀山丽水出现了。走过一个叫做黄岗的小街,即见一条缓缓流动的大河。神奇的是,这山中的河流依然秀竹夹岸,白沙铺底,潺潺缓缓,疏而不险,美仑美奂。车上没有到过此地的人都惊叹:好美的河啊,这河叫什么名字?司机答:这是南沙河上游地带。

听了司机的回答,我弹簧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将头扑出车窗外。我的目光和心情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满是情人泪。

哦,南沙河,我的南沙河,你的源头原来藏在这么美妙的地方啊。

难怪你的姿态那么美丽,难怪你的水质那么纯净。

二里小镇没什么特别之处。一条旧街套着条新街,几个山货场。街上的百货公司、杂货公司、茶馆、理发铺、凉皮店、小面馆、镇政府、邮电所、银行、法院、学校等等,和山外的小镇一模一样,一样机构布局,一样的肝胆俱全。

母亲准确地找到了旧街尾范国良家的位置,打问起来,却没有人知道。

许是不在了。母亲说,那个人好哩。你爸爸的朋友,个个好。

我说。再找个老人问问,他不在了,肯定有子孙呀。母亲摇摇头,说范国良没有子女,老伴儿也是逃荒的外乡人。

这样说着话到了镇西头,忽见镇外山凹里屋舍俨然,在晨光里忽隐忽现,如琼楼仙阁一般。母亲说,那地方好,咱们走去看。

谁知转过一个山弯,所见景致比远看的好了千百倍。我和母亲惊得止住了脚步,仿佛那是海市蜃楼,走近了就会幻化了去似的。母亲叹说,世上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呀。

南沙河在这儿冲刷出一片开阔的山谷,水稻正丰盈着成熟,南沙河在一片绿海中袅袅娜娜淌过。在这个地段,她依然是秀竹夹岸白沙铺底的美好姿态,只是沙更白、水更亮、竹更秀了。沿河的大路白沙粼粼,婉若玉带,三五个背包的山童嬉戏着跑过。山脚下炊烟袅袅处,是精致的红檐瓦屋形成的院落,周边绿树葱茏,院里伸出的小路曲径通幽,正好与河边的大路相接。

我想,这就是梦中的桃花源了。

桃花源里田畴阡陌屋舍俨然,有没有这么美的一条河呢,陶渊明没有说。

我想没有。不管是陶潜的梦想,还是现实中人们牵强附会标定的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秀美的一条河。

南沙河是独一无二的。

问行人,说这地方叫做奎兴。

母亲说,曹坝那地方跟奎兴也差不多。人少,自然景致就好。那时候你爸爸跟范国良看粮仓,一条山谷就他们两人。半夜里,有赶山场的人经过,你爸爸喊:干啥的!赶场人用拖长的南山腔答:赶场的!一问一答在山谷里响半天。

我问,爸爸他们在曹坝待了几年。母亲说,你爸爸待了五年。范国良待了一辈子,他只有过年或者接送客人才回二里坝来。母亲顿了顿又说,不是谁都能在深山里待得住的,有德行的高人才守得住深山的清静。你爸爸和范国良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母亲这话说得像哲学家似的。说得我一愣,刚才热突突的心凉了下来。母亲说得对,只有高人才守得住深山的清静。古人如陶渊明、黄公望辈,今人如我父亲和范国良那种超凡脱俗的人。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俗世的繁华里滚得太久了,就算找到了桃花源,我们终久能够耐得住深山里的寂寞么。

我首先对自己没有把握。虽然我痛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另一方面,也眷恋着城市的安逸。

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亲近自然的能力。

初见奎兴,我满心都是立即向朋友报告的欲望。现在我决定不告诉他。我感觉,这样的地方不是谁都可以来住的,那恐怕要修了千百年的福,才有缘在这儿生活一世。也要有陶公黄公那样的德,才能享得了山里的清静之福。

6

一连五天,我坐在南沙河的沙渚上研读泰戈尔的《沉船》和余华的《活着》。

泰戈尔是我心中的文学圣父。他笔下梦幻般纯净美丽的文字和梦幻般纯净美丽的人物,是我生命深处的向往,也是我逃避现实的场所。我真不知道,没有泰戈尔,二十世纪怎么办!我们今后怎么办?

余华是我最欣赏的当代作家。他讲述的那些苦难中关于人性的童话,使我如此迷醉。我想,中国的当代文学应该骄傲,因为我们有余华。

只有在我的南沙河畔,我才能全身心扑入两位文学圣哲所构筑的文学殿堂。我在他们的牵引下,缓慢地游向彼岸——彼岸,那日光驱散黑暗的地方,我知道,那里的天堂正闪烁光芒。

我紧紧地抓住泰戈尔的牧杖,穿越灰色的现实,去寻找云层上边的阳光。

年轻的余华正以他深邃而冷峻的目光,为我指出人类怎样从苦难中走来,以及将如何走去。

我正在学会使现实处于遥远的状态,然后从容地抽取金丝,来编织真正属于文学的现实。我闭上眼睛,余华笔下的福贵、家珍、风霞、有庆、二喜、苦根,还有那头和福贵一样老的老牛,就会向我走来。那正是我所熟悉的乡村生活和乡村人物,那些平凡坚韧、以柔弱的双肩和心灵承受着生存的巨大苦难而最终完成了我们的生存理想的人物,正是我的父老乡亲中的"这一个".

我真正地感到了文学的神圣意义。

感谢余华。

我读几段他们朴素而金光闪闪的文字,就对着河水沉思冥想,南沙河正在迎来她的旺水季节——满河清流荡漾,沙渚时隐时现,翠竹扑岸,青鹤鹭鸶徜徉。我躲开渡口附近的渡河人和牧羊人,远远地在河心里走来走去。我觉得我是和心中的两位圣哲并肩徜徉河心,一起享受南沙河畔的日月光华,一同感受南沙河粗砺的石英沙按摩足底的愉快。

秋阳透过堤岸高大的橡树播洒过来,映得我们与河水一同金光闪烁。我们将目光一齐投向河岸——那里,攀附在树梢的藤蔓翠光闪耀,青鹤绕飞其间,我们深信,童话的小木屋就隐藏在林深不知处。

也许,这正是文学所应追寻的超越现实的美丽

我痴望夕阳,希望它不要坠落,希望暮色迟一些降临,希望青鹤不要归巢。

这当儿,我的手机骤然响起。这是我的挚友传来的电波。他总是在我处于最美丽的地方、最平和的心境中传来电波。他总能准确地掌握这种时刻。我常想,是因为他心灵的忠厚圣洁,美丽的时刻才属于他。

我欢悦地向他叙述我的南沙河:树梢上跳动的秋阳,沙渚上漫步的青鹤,远处的一大群白鹅和渡口边放羊的秀英大嫂。我告诉他我与泰戈尔余华在南沙河上的交会。我让他倾听滴泠泠的流水声;让他倾听秋风的轻响;让他倾听天空中偶尔的雁叫。

我知道,他会穿越都市的喧嚣来与我的心汇合。他会走到这白茫茫的沙滩上来,与我共同感受南沙河畔的一切。我知道,他那有力的臂膀,会伙同泰戈尔、余华的牧杖,合力将我推向彼岸的登陆点。

这是我和我的命运之间的友情。它支撑着我生命里最坚实的部分。

黑夜来临。我倏然记起《圣经》里那句话:日落西山了。请到我们这里住下来吧。

这是上苍的召唤。我得回家。

现实是灰暗的。

我小心地绕过村庄里污水横流的道路,尽量不去看那些充满欲望的脸。

就这样,刚刚在南沙河畔的感受,已恍若隔世。

但我极力抓住刚刚获得的灵感,想顽强地凫出水面。我坐在厢房窗下,呆呆看着窗外摇曳的老榆树。那已经远逝的、永不再来的人和物,蜂涌进我的心里。我觉得必须找一个载体赶紧将他们装进去,让那些穿越时空隧道依然鲜活着的生命继续向前走去。

灵感已像日出照耀黑暗那样突然来临,我想我是满目热泪了。因为,经过了那么多日子的彷徨和空白状态,我终于看见了彼岸熠熠生辉的曦光。

乡间拦新娘

文/徐宣冬

在我们瓯南,以前的乡间一直有拦新娘的习俗,新娘子出门在路上的时候是最热闹的。

出嫁,本是一件值得喜庆的事情,可是每个新娘出门时,却都要和父母抱头痛哭一场,好像所有要出嫁的女孩子都能无师自通,哭诉的内容大抵相似,母亲边哭边嘱咐女儿要好好做人妻,孝敬公婆,女儿感谢父母养育之恩,要父母亲多加保重。女儿出嫁前的哭,或许是因为先前有着太多包办婚姻的缘故,也或许是淳朴的乡村人一种儿女情怀的朴素表达,分离意味着要离开父母的呵护,独立承当家庭的责任吧。所以新娘走在路上时是很容易辨认的,脸上有依稀泪痕的便是。现在这种出门哭别的人已经没有了,新娘出门大抵都十分高兴,即使是流出泪水的,那也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夫婿,只是有些不舍家人而已。

新娘和嫁妆由男方亲友来接,有她要好的女友陪着,有如现在的伴娘,大约五六人,其中也有男方来接的女子,走在队伍的前头,以唢呐为主的四五人吹打班跟着。嫁妆则由男方亲友用竹滑竿抬着跟在后头,木器漆光油亮,被料光鲜明艳。

每有迎亲的队伍经过村落,孩子们是最快乐的,他们隔一段路拿一根晾衣竿在路边的高坎上一横,便把送亲队伍拦住了,这是乡间约定的习俗,迎亲的队伍不能从晾衣竿下钻过去。孩子们可以向新娘要喜糖或各色喜豆,要送亲的姑娘们唱歌,而这些姑娘们既然敢去送亲,也必有准备,这人唱罢再换一人,直到围观的大人小孩过瘾了方才撤竿放行。这样拦新娘在经过的每一个村落路口都会有两三处,最后往往是近午时候,围观的大人或送亲的队伍里有人出来干涉方让新娘过去,因为那边的喜宴要等新娘到的时候才能开席。所以拦新娘逗乐的成分多一些,没有刁难的意思,只是更增加了喜庆的味道。

小孩们拦新娘的时候,大人们就会细数陪嫁的滑竿,评论新娘是否体面,因此每次有这样的队伍经过路口时,围观的大人里最多的是女人,彼此悄悄地议论,暗暗也在心里跟自己出嫁时做着比较。

小时候我就经常和伙伴们拦新娘,在高坎上将晾衣竿一横,就能等到一场快乐和好处。如今城里的迎亲花样早就到了乡村,从前的迎亲队伍已经不再有了,新娘和伴娘们都在小轿车里,嫁妆也不再公开,孩子们更是不知道从前有这样纯朴而浪漫的习俗,自然也不会去做这样的趣事,所以拦新娘的情形真是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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