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星星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父亲因中风住进了医院。一开始，父亲怕花钱，不停地向医生吵着要回家，后来当他发现自己的左手和左腿已经不听使唤时，神色便黯淡起来。他喃喃地对我和弟弟说：“我要是不能动了，就难了……”父亲开始乖乖地配合医生治疗。

每天晚上，帮父亲泡脚是最温馨的时刻。打大半盆热水，用手试探好温度，扶父亲在凳子上坐定，慢慢地把父亲的脚托在有些微烫的水里。我一边轻揉父亲有些肿胀的脚，一边与他聊天。父亲虽然嘴上说不要我洗，但看得出心里还是高兴和欣慰的。

一天晚上，帮父亲洗脚的时候，我说：“爸，我好几年不读古诗了，‘停车坐爱枫林晚’出自哪首诗，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父亲诧异地说：“你居然连这个也忘了！出自杜牧的《山行》啊！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古名句呢！”“爸，您记忆力真好！您自己的那个《写稿》写得非常好，在《老年知音》登了的，怎么开头的啊？”父亲突然不说话了，鼓胀着腮帮，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不要‘考’了，放心吧，脑筋还没坏呢！”我哈哈大笑：“爸，您真聪明！”父亲也笑了，笑容纯真得像个三岁的孩童。

晚上基本上是弟弟在照顾父亲。有一天弟弟有事，我便在医院陪着。那一晚，我陪父亲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医院统一熄灯才睡觉。窗外雨声潺潺，室内的空调在轰轰作响，我不敢熟睡，久不久起身看看父亲醒了没有。直到确定父亲睡得很香后，才在父亲均匀的鼾声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打好热水让父亲洗漱完毕，拿了雨伞准备出去打早餐。父亲说：“不用拿伞了，天晴了。”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真晴空万里，只是院子里落满了枯枝残叶。“爸，您真神！没有看天气预报，又没有到外面去，您怎么就知道天晴了呢？”“天上有星星。”

天上有星星！一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原来父亲竟是一宿没睡！父亲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他也许为这次生病累着了儿女而心存愧疚，也许为养育了一双还算孝顺的儿女而心感欣慰，抑或是他想起了故乡的稻田、橘林、老屋以及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的母亲……不管父亲晚上想了些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故意装出睡熟的样子，好让疲惫的女儿睡一个好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从窗帘的缝隙中寻找外面的星空，怀想那块给了他无限痛苦又给了他无限希望的土地……

父亲是个潦倒一生的农民，但骨子里又是个真正的文人。他在农村当了十多年的民办老师，为乡里筹建“电排”作了三年的嫁衣，为县里源口水库的建设管了五年的后勤，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是踏实负责、有口皆碑，但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跳出农门。

有一年，国家搞了一次农村经济情况普查，他被村委抽调出来协助调查工作。辛苦的劳动，枯燥的数据，居然激发了父亲的诗情，他在用文字概述了每个村的基本情况后，根据各个自然村的山水风光或人文历史写了几十首诗。

父亲出院后，把锻炼当成了首要任务。每天散步多少时间，做健身操多少时间，读书看报多少时间，都有明确的计划。一个月后，父亲的身体基本康复了，不但能做洗衣、拖地等家务，而且能像往日一样写诗投稿了。

一个群星闪烁的夏夜，父亲打电话对我说：“以后你们区老干部搞了什么活动告诉我一下，我可以写些新闻报道。”“报道？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写什么报道！”“我被选为《广西老年报》的特约通讯员，全区100个名额我占了一个！”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爸，您真行！祝贺啊！……写了诗庆贺了没有？”“刚刚草就一首《晚晴乐》，念给你听，帮提提意见。”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有些得意，一听果然是好诗。我欣喜地拿起纸笔，记下这些俊朗雄健的文字：

静坐楼台感慨深，三阳开泰振精神。

赏花总是新枝俏，饮酒依然老窖醇。

百盏难回少陵梦，一杯聊减放翁贫。

夕阳傍岭霞光灿，多彩人生乐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