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乡愁说雷歌

作者: 卢凌日2019年11月07日经典美文

“山中鸟仔叫咕咕,叫侬书房勤读书;叫夫田头勤耕种,叫嫜灶台善主厨。”

深情的呼唤,雷歌古老又鲜活,行走在雷州半岛上的雷歌,妇孺老幼,人人会唱。

这歌声,在牛背上、在田垌里、在榕荫下,或高亢激越,或低吟浅唱,或调情骂俏,无论何种情感,何种腔调,都饱含着雷州红土的气息,散发着雷州人直率不羁的个性。

雷歌美,美在它的禀赋。它亲群和众,入世入情,只要你走近它,它都会荡漾在你的心田,唱出你的心声。从刀耕火种中走来,从犁沟田塍中走过,在高楼大厦间回荡,雷州人这瓣乡愁,谁能从心中抹掉?

一方板台,两根柱子,横竿上悬着一盏汽灯,一男一女,一帕一扇;不涂红,不抹粉,就凭着那清脆的歌喉,嘹亮的对歌,吸引着、围拢着黑压压的人群。

姑娘歌,雷歌的一种斗歌形式——高公,当红角色;姑娘,当台角色;相角,配台角色;闹台,观众中上台搞局混斗角色。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台,一来一往,针锋相对,互问互答,善攻善守;凭才情,凭机智,即兴即成,脱口成歌。或自嘲,或互掐;或世态人情,或古文今事。这种以歌为媒介的“脱口秀”,台上妙语连连,台下掌声阵阵,虽已晨鸡报晓,难舍歌声正酣,雷州人就是这样痴迷着。

当年,两名歌手——李莲珠、周定状,走红雷州半岛。简单的行囊,长茧的脚板,穿村走寨,歌声与欢乐也随之撒满雷州大地。

不可讳言,这类斗歌,一上台就以嘲笑对方、互相挖苦为能事,诙谐的语言难免有点粗野低俗。但它不诲淫诲盗,不倡暴扇恶,不违忠孝节义,目的只在于己乐人乐大家乐,在欢乐之余,还是和和睦睦,正正当当的人生

姑娘歌,欢乐着、抚慰着雷州的男男女女。

雍正十三年,南渡河边一条小村庄麻湖,不知是那一根神经触动,端午节罢赛龙舟搭歌台,群集了三方五地的歌手赛起了姑娘歌。滔滔流淌的南渡河,是雷州人的母亲河,也是姑娘歌的母亲河。浪推浪,波连波,自此,似乎是一种神圣的召唤,每年的端午,三雷所有的歌手都云集到这里来一比高下。无形中,麻湖成了姑娘歌手洗礼的圣地——“不经麻湖走一趟,不识山高还有山”。“圣地”自有它的号召魅力,李莲珠无疑是其中一个虔诚的朝圣者,2004年,到了她91岁高龄,实在唱不动了,还专程来到麻湖,跪拜在坛前辞歌。

近三百年的岁岁月月,风雨消蚀不了麻湖歌坛的赛歌情结,古风延续,至今非但不废,反而文明盛世,歌舞升平,如火如荼。每年端午,这里人山人海,场地一扩再扩,还是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姑娘歌,满城春色,岂让麻湖独占。近年雷城南湖,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赛歌胜事,动辄上万观众,成了少有的文化景观。难怪群众比喻:姑娘歌就似砂糖引蚂蚁,哪里有糖哪里聚。“春风杨柳万千条”,今天的歌坛新秀,唱红雷州,还走进了珠三角一些非方言地区,不乏可圈可点的即兴佳作,流传迩遐。

在中华大地上行唱的民歌,雷歌自有自己多变的颜值。它可讽、可酬、可谐、可叙、可演;它辛辣,它抒情,它机趣;再有比兴、双关、夸张、设喻等多种修辞手法,既可长篇铺陈,也可独首成趣。

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体性》中说:“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雷歌凭它多变的情性,雅可敌唐诗,讽可如匕首,谐可比青榄——

看它的雅:“攀丹折桂平生志,柳绿桃红不管伊;否料醉入蝴蝶梦,竟遭花前春景迷。”无怨无悔,缱绻多情;“灿烂春光时正是,杨柳蒹葭两依依;君今远往羊城去,湛海骚坛盼扶持。”依依惜别,情溢言表;

看它的讽:“铜钱大过牛车板,竟讲施财常救灾。拿个铜钱分乞丐,还将半边掰回来。”讥讽吝啬财主,入木三分。“老爷自称比包拯,下令要民颂天青。天公感动高三尺,只苦地皮陷几寻。”鞭笞贪墨,语犀如针;

看它的谐:“雨仔下下雨仔飏,老鼠咬猫跳过窗,田蟹箝鸭拖地走,鸡抓鹰婆半天翔。”事物颠倒,世事荒唐,言外寓意,幽默机趣。

雷歌也往往因事而成,因情而发,一首歌有一首歌的来历,一首歌有一首歌的故事。民国时期,有个新寡少妇,同时两个男人爱上了她,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四。在她看来,两个都是很好的男子汉,而且各有优长,终身大事托附与谁,感由内生,托情于歌:“凉时要衫(‘衫’谐音‘三’)热要扇(‘扇’谐音‘四’),哪有不凉不热天。一年呀,春夏秋冬分四季,衫也难离扇难离。”借物寓意,意蕴可直追刘禹锡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饮食男女,那个没有青春的骚动?以歌抒怀,更是雷歌的能事。一女子彻夜等待情郎,风吹竹动,疑是意中人来了,结果一次次失望,伤心地唱道:“风谎慌心风谎谎,风谎慌人心更慌。因风谎慌慌心苦,慌心挂怀谎心郞。”“谎”“慌”两字交迭成歌,一个焦急等待情郎的少女心情,跃然纸上。直与名句“风吹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异曲同工,妙不可言。

自古以来,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各守疆界,而雷歌则凭它的鲜活和机智破门而入,让文坛翘楚。参与《永乐大典》勘校和《四库全书》编校的乾嘉大学者陈昌齐、顺治年间进士洪泮洙、岭南才子陈乔森、高中解元,后也被称为“歌解元”的黄清雅等,无不参与其中。

雷州人,谁能离得开雷歌。

有感而发,即兴而作,雷歌是最快捷反映生活的能手。“一寸黄金一寸土,喜在三雷做农夫。大凭承包责任制,汗水化成金铺途。”时代的脚印,深刻而鲜明。“婆坐花轿哭着嫁,妈唱‘嘿啦’(上世纪50年代流行的歌曲)到爸家。姐坐凤凰(自行车)姐哥(姐夫)接,我坐‘丰田’更快吔(幸福快乐的意思)!”短短四句28个字,以婚嫁迎送工具的变化,形象地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和与之相伴而来的幸福生活,可谓一字千金。

正因为雷歌善于抒情,善于说事,所以从唱到演,从歌到剧,雷歌只不过是悄悄转了个身段。可是,为了改革单调的唱腔和适应舞台演出的行腔节奏,雷剧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蜕变。毫无疑义,改革是大势所趋,但观众总是接受不了那改腔换调的唱词,有些剧团,唱唱又回头唱起“流行腔”。老一辈人,到现在还是把雷剧称雷歌。雷歌情结,实在于雷州人的血液中生了根。

1992年的一个清秋季节,雷剧《抓阄村长》晋京演出。徘徊在剧场门口的管理员,自言自语地发着疑问:“雷剧,什么是雷剧,从来没听说过雷剧?”是的,远在祖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首都人民对雷剧是陌生的。然而,雷州粉丝们,在北京读书的、经商的、打工的、定居的,闻讯无不赶来;甚至在天津的也毫不例外。闻“雷”而动,雷州人为雷歌痴迷,千山万水隔不断。

浪滔滔,歌滔滔,雷歌是一个歌的海洋。一本《雷歌大全》,收集古今流传的雷歌佳作就有20000多首和众多的雷歌掌故。雷州一个县级市,雷歌作者结集出版的歌集不下于数十种。雷歌是很多群众既能咏唱又能创作的口头文学,那么,即兴随唱之作,有谁能数点累计得清?

情未央,韵未央;情悠悠,韵悠悠——雷歌,雷州人的一瓣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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