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伸手不及与遥岑远目之间

作者: 唐悦之2020年11月05日生活随笔

自直立行走以来,人就认为脚踏实地才算妥帖安全,这么着安安稳稳走了一阵子,看着高翔的鸟儿,人又有了新的想法:太接近于地了,终不免刻板无趣。在直立行走数十万年之后,人发现脚不踏实地的忐忑居然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须。比如飞。飞与跳的区别是,是否持续地较长时间地脚不沾地。对人来说,适宜的高度很重要,飞得太高太久就有坠落摔死的危险,这种危险当然要绝对回避,足够产生兴奋、尖叫的高度就可以了,那只是小小地、小小地离经叛道。据说这个最适宜的高度是离地两米,再高就入侵了神的领地。人的得意、愉悦、浪漫、甜蜜、惶恐、忐忑、思念、离愁等等,一切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全都悬浮在这离地两米左右的空间里,优哉游哉,它们在这里是如此舒展、纵情。它们在这个空间里纠缠、缱绻、翻腾、酝酿、绵延……

“传奇”就是悬浮在这个空间的念想。所有的传奇都悬浮在伸手不及与遥岑远目之间,都充满脚不踏实地的澎湃激情,都在心急如焚中峰回路转。

在明朝,“牡丹亭”并不是一个建筑,而是、根本是一朵有着国色天香并正值怒放的花,她在春天里做着梦,出生入死、死而复生地游走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奇异地将一段不知所起的爱情演绎得一往情深并且还修成正果;淘气的燕子无心衔去的红叶,可以惹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柳暗花明地成就才子佳人的情缘;断线的题诗风筝,错点的鸳鸯,看似误入歧途的遇见,也都能阴差阳错地歪打正着得出大团圆的结局。这些都是传奇。

当然,传奇并非只是在简散的民间,只是在《牡丹亭》《燕子笺》《风筝误》的文人故事里,等级森严、礼仪繁复的皇宫城里,同样上演着动人的传奇。

“长大了,我要娶阿娇姐姐!我要造一座黄金的宫殿给阿娇姐姐住!”说这话时的汉武帝刘彻还不是一个能担当的男子汉,充其量只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屁孩。但是“金屋藏娇”的传奇让一切孩子的狂言都被记忆为插上翅膀的理想。任性的阿娇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没有想到这些黄金只是“长门赋”的润笔,阿娇不是现代那类愿意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在单车上笑的拜金女孩。所以“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阿娇整天悬浮在空中,无法落地,有一天她看到悬浮在抑郁中的自己慢慢消散,终于再不能回到地面。

两个悬浮的目光隔空相对,瞬间将两个凝结的整体解散、悬浮、交流的状况叫做一见钟情。这样的概率可不高,不知要在佛前修炼上多少个五百年?李隆基与杨玉环初见时就发生了这种情况。如果没有李隆基的热烈执著破坏,杨玉环与太子李亨的日子也照样过得和和美美,就像这世间大多数的夫妻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习惯,因为懒于改变而白头到老。但是,毫无疑问杨玉环在李隆基那儿感受到了无限的爱的激情,那种让别离与生死相关联的极限感受。得来不易才有趣,曲折难就才难以释怀。在芙蓉帐暖春宵之际,在夜半无人私语之时,如何知道有花钿委地无人收的凄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恨的不是再不能执子之手的触觉,恨的是再不能有相看泪眼的温暖或相视一笑的灵犀,恨的是再不能在共同的伸手不及与遥岑远目之间的空间里一起悬浮。

武帝与阿娇、玄宗与杨玉环,还有顺治与董鄂妃,在至高权力的逼视、压制和放纵下,宫城里的传奇绮丽而奢靡,冷酷而善变,缜密而迂回,皇宫里的爱情传奇总伴随着政权的此起彼伏。隔着光阴去回望,才发现传奇的结局并不相同,比如民间的传奇最终都归结于圆满,而皇宫里的传奇结局都充满忧伤。在宫廷里,悬浮着的政治理想比爱情梦想更加密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宏图大业,周公、商鞅、张居正、王安石的政治蓝图,大业、蓝图与梦想相互背离,互为负累,所有与皇宫有关的爱情都湮灭于权力的争夺,正如废立兴衰的皇权、政治的风云雷电止步于情爱的风花雪月。

尽管人人都争着去那个最适宜的脚不踏实地的高度,但是,不得不承认:悬浮是一件需要技巧和机缘的活儿,特别是在那个高度遇上你自己或者遇上你期待遇上的那个悬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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