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山里, 能带回些什么

作者: 成向阳2020年11月18日经典美文

霜降之后,天冷,风大,树叶纷纷落个干净,天空也是坦然然得一望无余,但心里却不知怎么反倒不清净了,好像尘世的风呼啦啦从外一直吹进了心里,吹乱了那些人近中年日渐笃定的秩序。

恰好有同学招呼去山里,就跟上一搭去了。

一个整日拘束在书斋里的人,出门上了高速公路才知道,万物摇落后,好多远处的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认识。比如有人刚刚指着后车窗玻璃问:“你看外面那些田地里长的都是什么?”

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是一排排、一片片灰蒙蒙的农作物收获之后遗留下的秆子,高高低低的在高速公路上一扫又一扫就过去了。那些秆子还绿着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呢?我先说是玉米,又说是高粱,再说是谷子,然后它们就什么都不是地扫过去了。

这乱纷纷的答案,让我心里更为昏乱。

嗨,这快得让人眼花心乱的高速公路啊,大明白日的,让出门上山的人像个傻子。

等终于进得山来,只听见满山满野的风声呼啸。闷不出声的,晚上就在山脚下的禅意客栈里住下。为的是一大早能够出去,在这安安静静的山里看一看,听一听。

于是就一大早独自起身,偷偷摸摸开门,想谁也不打扰地出去看山。不承想一出客栈,山风就大得让人站也站不住。客栈后面,石桥下的一条小河也站不住,被风推着跌跌撞撞朝前流着。而那呜呜响着的山风在河面上也站不住。它俩似乎打了个平手。

而一轮明月,却花着小半边脸稳稳站在山脊上。它也在小桥头,也在杨树梢梢的喜鹊窝里。这一路从黑夜新鲜到早晨的山间明月,在每一处你触目惊心的地方都安安稳稳地站着,让你这山外来的人,四面八方随便往哪里一看,就都白白地心虚。

就着微弱的晨光摸黑走,走过一堆山民家的黑煤,走过一堆山民家的旧木板,走过几辆客栈外夜泊的汽车,走过一个刚刚从汽车里钻出来的男人,我忍不住拦住他问:“大哥,现在几点?”

这刚刚合上汽车门的人脸面是黑的,他说:“你咋不看看你的手机!”

可为了能清清静静地看山,我特意把手机放在了客栈里。

就这样没有手机,也没有时间,我不清不楚地又上了昨日上过的山,站在山野中的大文殊寺外,我捂着脸听风吹梵铃。叮叮的,叮叮的,像一个词一次又一次拧紧它的词根。

可一个词一次又一次拧紧它的词根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该发出什么声音呢?结局又该如何呢?我忽然感觉我比喻得不像,我得承认想出这一句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老实。

吹到身上的风似乎慢了一慢,我挪开手指看一看,啊——那更高处倾斜的山脊正从光秃秃的杨树梢上奔涌过来,环住我伸出去的视线搂上一下,又倾斜着奔涌出去了。而猛然一慢却刹不住脚的风沙还在朝着心窝窝吹。漫山遍野,似乎只有那一小块是软的。

于是就捂着那软软的一小块往山下走。回来的路上,对面山脊上刚才站的月亮不见了,小桥头、杨树梢上的喜鹊窝里也是空空的。而那一面山顶上却煌煌地明了一块,鸟翅一样。

天光大亮了,山里的天蓝得要命。我们这些人,就又相跟着在山上东西南北走来走去。

在南山寺的山门外,我看见了拴着的一匹马。这马是枣红色的,它安安静静地拴在木头桩子上,不垂头丧气,也不东张西望,只是端端正正,把不时喷着白气的鼻孔对准北面的山出神。我不禁好奇起来——天都那么蓝了,人都想跃跃欲试地上天了,它,却还是安于做一匹山脚下的马。我不禁凑上前去,认真看一看它——它的一对眼睛是潮的,泛着明亮亮的光。这匹马,就用这潮湿的泛着亮光的一双眼睛正对着凑过来的我,不闪避,却也不看我。

在它潮湿的眼里,我空无一物。

唉,忽然就心有触动,觉得这匹大风里的马呀,真像是蓝天浮升起自己之前,预留在山间的一个肉坠子——风再大,有这匹马坠在山中,便也不怕。这山间的天,蓝得真有点自私呢。

离枣红马500米的高处,有一棵巨大的松树,与山下安安静静的马正相反,它一直摇晃着自己,从两抱粗直直的树干到每一根细细的松针,都在摇,猛烈地摇,持续地摇,不折不扣地摇。好像它还嫌自己不够干净,偏要在这满山的大风里再狠狠地洗个灵魂出窍。

松涛呜呜的,呜呜的,摇着,哭着,就有一个松果落到石阶上,又扑噜噜地吹到我脸前。我俯身拾起这个松果,看一看装了起来。竟然就装了一路,装了300多里,直从山上装回了城市,直装得天也黑下来了。

在城市一盏路灯照得见的范围里,我一拍口袋,拍出这颗终于又想起来的松果,举起看了一看,手一松,就丢在一只垃圾桶里。

嗨!这深山里下来的松果啊……你跳下来时为何不把我这个山外来的人砸晕在山里呢?嗨,我们这些山外的人,你除了自己的手机,还能从深山里带回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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