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一条街

作者: 郑长春2021年01月26日生活随笔

这实在是一条不平凡的老街。

说它不平凡,是因为它脱颖于赊店古镇七十二道街,是全国现存的清代街市中独一无二的“霸主”;说它古老,是因为街随店生,店随街转。赊店诞生于春秋战国,得名于光武刘秀,中兴于明朝万历,鼎盛于清代康乾。论资格,这条街当属“后来者”,但在两百年前的赊店城里,却占有得天独厚的地位,曾经辉煌百年之久。这条老街,在经历风云变幻之后,也慢慢地布满了历史的烟尘,隐退在遥远的落寂中。这条老街就是现在的赊店瓷器街。

瓷器街当然少不了瓷器。民间有传:家藏金银万贯,不如瓷器一片。中国疆土辽阔,产瓷之地却寥若晨星,到今天能叫上名字的也就那么三五家,但在赊店这个“弹丸之地”,全国有名的钧瓷、耀州瓷、景德瓷、磁州瓷、龙泉瓷,为什么一下子会像英雄豪杰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呢?有人说,物以稀为贵,赊店这地方不产瓷,所以把外地瓷器运来就能挣大钱;有人说,赊店交通便利,水陆交汇,南船北马,有着得天独厚的运输优势;有人说,赊店人富贵,能买得起这些高档品,消费空间大,解商家燃眉之急。如此茶余饭后之闲谈,为这条老街更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据史料记载:大清顺治年间,赊店瓷器街全长三百余米,满街汇聚着官窑、汝窑、定窑、钧窑等几大名窑的产品。从普通的家用碗盆碟盘,到流光溢彩的花瓶古董,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春夏秋冬,不分昼夜,熙熙人流,珠宝填咽,穿梭其中,妙若仙境。一街两行车水马龙,楼房鳞次栉比,门楼与山墙摩肩接踵,远望似山峦起伏。高宅深院延伸其中,狭巷线天,粉墙黛瓦,既有中原民居的古朴雄浑,又具江南水乡的精致典雅。当然,赊店毕竟不是江南水乡,谈不上清秀飘逸;也比不上西北高原的豪迈旷达。赊店就是赊店,一个中原文化与秦楚文化的交汇点。进门有照壁,门下卧虎石,门前青石阶,门旁列厢房,门后诗书藏。房房客爆满,夜夜灯笼照;红灯照碧云,街头客纷纷。

这街的不远,便密布着寺庙、镇衙、牌坊、豪宅、店铺、城墙、寨门、石桥、会馆、戏台、祠观……林林总总,唯独找不到遗存的书院。耕可显富,读能荣身。书院是中国传统耕读思想的体现,更有寄托理想、光大门户、传播知识、教化黎民、激励人生的作用。据说,赊店城外的赵河南岸有一处敬祀文曲星的文昌阁。因地方上未出过什么文才超群、声名显赫的人物,所以并不起眼。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过去说荡然无存就荡然无存了。这些“表面文章”用现代的眼光看,多少有些附庸风雅的味道。消失了就让它安安静静地消失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群俗人挣扎在封建礼教的浸染中,能有多大的寄托和使命?他们关注的,永远是他们没完没了自以为荣的物质占有和享受,哪管什么民族复兴和社会和谐呢?且看这个地方红火一时的“数字经济”:乾隆二十一年为创建春秋楼而捐资的山陕二省商号达423家;同治六年至光绪十八年,为重建山陕会馆而捐资的山陕商号达509家;仅城南和城东两个大码头日泊船有500余艘;50多间花布行,日成交棉花10万余斤,土布7000余匹,九家大染行,一家日染青蓝布300余匹;数十家酒馆,年销酒20万斤以上;21家骡马大店朝夕客商不断,3家接待蒙古而来的驼队的“驼厂”天天驼峰相连;60多家瓷器店铺,形成展销一条街;48家“过载行”日夜不停装卸……这就是叫人不敢小觑的昔日赊店。

可悲的是,那些当时“先富起来的人”为何就没有超前的“知识经济”头脑?为何始终走不出“钱是万能”的思想束缚?如此这般,怎能把生意做大,把事业长久?经济是骨架,文化才是永恒的灵魂。看来,一个地方物质再富裕、商业再繁荣,如果缺少文化根基,眼光受到局限,心胸不够宽广,知识层面狭窄,那么,一切光芒都是短暂的浮华和脆弱的支撑——富不过三代,恐怕说的就是这个症结!

对于赊店来说,瓷器街的悲剧还不止这些“隐形病变”。现在,有不少人把赊店的衰败完全归罪于“交通不便”,这是一种偏激。君不知,在当前公路与铁路、航空、水运日新月异高速发展的今天,仍有一些缺电少水的偏僻山区,幸运地存在着大量的“世外桃源”。它们就是因为山高路远,才远离兵火和践踏,更好地保护了自己原始的面貌。远的不说,就说离赊店不远也不近的安徽黟县,境内连绵的群峰与黄山连为一体,在历史上曾阻碍了古黟与外部世界的交往,因而自古以来极少受到人为破坏。公元十六世纪鼎盛一时的徽商,为这里留下的民居、祠堂等,至今仍保护完整,约有3600多幢,为皖南之首,被人誉为“明清民居博物馆”,成为中外游客向往的旅游胜地。真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啊!

在赊店城内,龙盘虎踞着七十二道街,瓷器街只是其中之一,是中国地方上目前保存最完整的清代商业街。它离雄伟壮观的山陕会馆最近,却没有享受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滋润,而常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灾。不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齿唇关系,生死共存;肝胆相照,风雨同路,这可以理解。令人不解的是,关于这条街,人们对它过去奇闻轶事的关注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它现在及未来命运的解读。

老街其实很简单,是那些“过来人”破坏了它的规律,才使我们至今不能平静地看清它的本来面目。这条街原本是属于“瓷器”的,但后来有很多商贩看到它处于赊店的黄金位置,于是鸠占鹊巢,就把服装、药材,布匹、小吃等“引进”到了这里,跟瓷器商一块儿抢生意,以致于“歪打正着”——瓷将不瓷也。瓷器街富庶华贵,该是藏龙卧虎之处,却不见贵族绅士来往,但闻嘈杂充耳。这与街头庄重肃穆的山陕会馆相比,俨然两个世界。

同样古老,都是历史遗迹,为什么给人的视觉反差那么大呢?一个是庄重而高贵的典雅,一个是破败而古朴的沧桑。这条街,这座庙,连起来,在我心里打下一个沉重的叹号!

当我拜谒山陕会馆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向身后的这条老街投去深深的一瞥。她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用满头的皱纹展示着岁月的沧桑与遗韵,诉说着不屈的情怀。多少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它承载着刀光剑影与金戈铁马,它流淌着血泪情仇,爱恨交加……当匆匆过客,踏过她苍凉的脊背,都会不由自主发出激越的感念,把悲壮凝固成力量。

在赊店街头,我听一位白胡子老大爷说,县里正与美国环球帕克斯基金合作,共同搞好总投资约四亿元的古镇开发建设,来修复赊店七十二道街。此举,已列入《社旗历史文化名镇保护规划》。消息从这位长者口中说出,想必也不会是开什么玩笑,只是我很担心将来的“仿真”效果,能否达到与历史“和谐统一”的程度,这条街上的居民能否拥有“天下第一店”的风度与胸怀?现代技术是否绝对过硬,工程资料的掌握是否已经充分?但愿这样的担心是一种多余。

现在,我们还可以透过残缺的视线,喘一口气,从一条没落的老街上找到一个时代的脉络,感受一个厚重、古老民族在夕照下的坚守与尊严;将来,我们是不是依然能够从老街一角读到新的生命与价值?这真是一个颇值期待的答案。

峥嵘岁月,老街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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