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吆喝

作者: 庐内白丁 2015年11月16日生活随笔

自从入住这套高楼林立的单元小区,以前街头巷尾熟悉的吆喝叫卖声,便再难听到。消失的吆喝,以及与之相关的一个个故事,现在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过去村子里常来一位卖醋的中年人。他座下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缚着数个瓶瓶罐罐,骑行起来“叮叮当当”一路响过去。此人大概比较内向,也不太会吆喝,属于吆喝者中的羞涩者,“叮叮当当”便是他最好的吆喝。然而他的羞涩总会被一群孩童打破。每当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童声的呼喊——“卖醋的别走哩!”——他便急忙回头,同时猛踩地面完成一个漂亮的“脚刹”,再借势向后踢腿,大长腿躲过车座,避开车后的瓶瓶罐罐,在空中划过一道粗重的弧线,稳稳地落在地面上。瓶瓶罐罐随之一阵急促的碰撞而更加叮当作响,好像在为他这一系列动作鼓掌助威。可下一刻等待他的却往往是一句--“恁娘在家里降(降:jiang4,生产的意思)狗哩!”--怪不得鲁迅先生说“他妈的”是“国骂”,一群幼稚孩童就已熟练掌握如此复杂的“花式国骂”,可见“国骂”之根深蒂固。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骂娘要从娃娃抓起。遇到这种情况,羞涩者也不再羞涩,以一两句普通“国骂”回敬过去,算是“礼尚往来”吧。再之后便是“叮叮当当”与孩童们的嬉笑声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有趣的是,羞涩者似乎从不长记性,下次再听到“卖醋的别走哩”,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回头、脚刹、踢腿、落地,也许还会听到一句“花式国骂”,也许不会。也许,面对受到一句辱骂或者迎来一桩生意这两种可能,他别无选择。

曾经村子里还常来一位卖香油和芝麻酱的小贩。俗话说得好:“光葫芦头,卖香油!”这位小贩也果然实至名归,是个光头。光头小贩可不羞涩,不然岂不是要靠反光来代替吆喝了?他的吆喝,音传千步,声震屋瓦,村口吼一嗓子,村后亦清晰可闻,还引得全村牛马驴骡、鸡犬鸭鹅,群起应和,好不热闹!因为这一副好嗓子,渐渐地光头小贩在十里八乡间也有了些小名气。还是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刚出名不久,光头小贩的麻烦就来了。一天,村后一破落户循声而至,言道光头卖的芝麻酱太稀,定是兑了水,自己一口气能喝下一整瓶。光头哪里肯认,让破落户喝来试试。破落户便提出赌约,若是自己一口气喝下一整瓶芝麻酱,光头这一车货全送给破落户。光头倒也爽快,当即答应。在娱乐项目十分匮乏的时代,这种打赌游戏也许是乡下人最大的乐趣了。尤其是与小商贩打赌,因为此类赌局往往与商品交易有关,赌赢了,没准儿还真能落着点儿便宜。今天这位老兄端起一瓶芝麻酱,直接往口中倒将下去。芝麻酱混合了唾液之后,便迅速吸水反应,成为又硬又干的一坨疙瘩,黏着在破落户的口中——噎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躺在地上,把手伸向光头,示意光头救命。光头也不敢耽搁,背起破落户直奔乡卫生所而去。到了乡卫生所,大夫用下胃镜的设备才帮破落户取出芝麻酱疙瘩,救他一命。从此以后,光头再来此村,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声吆喝,还是一如既往地受到群起应和,只是破落户再也没去打过光头的芝麻酱和香油。

还有一个故事,让人不忍心提,却又不得不提。他是我们村里的一位残疾人,先天失声。在村民们同样匮乏的词汇库中,他就叫哑巴。哑巴从小十分聪明,学习不错,只是哑,并无其它问题。然而厄运似乎还不肯放过他,十几岁的时候,他开始患上一种家族遗传的疾病——脉管炎。病征就是从手脚等神经末梢部位开始,一点点溃烂,更有严重者直至烂死。哑巴家中就有多人罹患此疾。这种被诅咒一般,一家人同患一种怪病的现象,据说是源于农村里近亲婚配的泛滥。哑巴的双腿烂掉一半,双手也严重畸形,万幸病情没有继续恶化,留下他半条命。当病创渐渐愈合,他在世间已是孑然半身,再无亲朋。后来,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一辆牛车的车轴,两边各带一个轱辘,稍作改装,便成了他的轮椅。坐上去,哑巴不仅能去田里干农活,更能外出搞点商业活动。秋天葡萄熟了,再赶上老家县城里五日一次的集市,哑巴便坐上那轮椅,先“走”到十五里外的申家庄,从地头的果农手里进几串葡萄。然后再“走”十五里到县城贩卖。街上人见了他,偶尔会指指画画,叫他“瘫子”。他对此也是指指画画,口中讲一串“阿吧阿吧”来反击。有顾客来询问葡萄怎么卖,他还是指指画画,一串“阿吧阿吧”来回答。“阿吧阿吧”就是哑巴的吆喝,不断被湮没在电子高音喇叭恣肆的喧嚣中。每次听到哑巴的吆喝,我都不禁去想,这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与他人交流沟通的机会。这指指画画与“阿巴阿巴”,俨然是世间最苦涩的语言。

现如今,时代的发展将我锁在这楼高户窄、铁门铝窗的新房子里,浑浑噩噩间,与外界渐有隔阂,乃至晦朔不知,风雨难闻。没有人与我对骂,跟我打赌,朝我指指画画。我怕有一天,我也像哑巴一样,难有与人交流沟通的机会。若我也讲“阿吧阿吧”,有谁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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