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花写照

那个超级月亮加月全食、蓝月兼血月的冬夜，恰逢梁基永来访，真是天赐“梁”缘。欢聚畅谈之余，同赏那据说一百五十年一遇的壮丽奇景，期间梁兄忽发隽语：上次有这天象，是居廉尚在作画时也。一语动人，见出他对绘事祖师的念兹在兹。

临别时，我送了沙田柚作初见手信。随后拜读他所赐新着《岭南草木状》，正好压轴一篇《炎方正气》写的就是柚子，由此才真正认识了这种应节果品：在文史方面，原来粤人口头俗称的“辘柚”、“逻柚”，早已见于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是其来有自的“正读”；在艺术方面，原来晚清广东画坛大家居廉等画过带叶的柚子，因为芸香科中此物的叶子最美；在生活方面，原来吃柚子旧时有那么多讲究，包括文章最后介绍，吾邑从前以柚皮制蜜饯的美妙古法。文史、艺术、生活，这三个主题词，正是《岭南草木状》的特色价值。

写植物者夥矣，但能兼备这三方面的罕有，梁基永则是其中的出色者。这位羊城世家子弟，才擅多门，恰如手挥五弦：是文学博士，是文献学者，是书画家，是收藏家，是作家，于诗词、古琴、书法、绘画、版本目录学均沉潜有成，尤重广东本土文艺资料的搜集、研究。有此学养浸淫，又是“懂生活”的人，他近年的散文随笔创作，便能将那三者融汇，互相联结，缔结花间良缘。

书中四十篇妙文配附的自绘四十幅美图中，我注目最久的，并非那些清妍秀丽的奇花异果，而是一幅用瓶插形式出现的蕹菜，青枝绿叶，曼妙蓝花，野气中蕴雅致，原来寻常蔬菜也可这般动人。题语云：“居古泉先生有此本，以蕹菜为文房清供……”是向他所服膺的居廉致敬之作了。其文中并记自家种过此物的生活细节，则是从古画艺术、从自然生态都亲近体味过的。

写蕹菜的这篇《为采仙人绿玉蔬》，以及其他同类文章，将家常蔬果写出泥土气味背后的书卷气息，很是可喜。其中讲到从前珠三角以浮田种植蕹菜的奇特方法，引《广东新语》，并谓此法“远在唐代便已流行”——但其实，梁基永是知道远在晋代的《南方草木状》收录过蕹菜的，而该书已有类似记载：“南人编苇为筏”，“浮于水上”，将蕹菜种在筏中，“随水上下，南方之奇蔬也。”但大概因他视《南方草木状》为后人伪托之书，故没有引用这条更早的史料。值得附带一说的是，基永兄无意中提起，写作时案头所翻阅的，是康熙年间原版木刻本《广东新语》，梁兄是广东有名的藏书家，故能有此豪举，相比起当今学者只能用排印本，这种写作当更有“气场”导入其文字之中吧。

梁基永延续的另一份传统良缘，是二居（居廉与从兄居巢）等岭南画家。他不但在画艺上遥宗之，还因对前贤创作的熟稔，留意从中爬梳植物资料，遂将艺术与文史打通，熔为一炉。我以前读他的随笔集《天下至艳》，就很喜欢其中一组小品，用粤人古画为佐证写岭南花木，是别出心裁的好角度。这本《岭南草木状》仍惯取此道，如《凝枝树上那弯月》，由凤凰木谈到蓝花楹，指居廉《百花图卷》中有后者，因此提出原产南美的这种花树“引入中国大概在清末”。这是梁基永以画证花、用文艺补充史实之得了。

至于生活这个维度，梁基永所写的，不仅是柚子之美食、蕹菜之自栽等内容，他笔下还常常记述游走四方的见闻。如《蒙汗药与催情花》的结尾：“泰国清迈素帖山上，沿着寺院山门，一路种有曼陀罗，昔年参拜时，雨后众花新发，香气随风下临，真有《法华》重现人间的愉悦。”——曼陀罗见于佛典《法华经》：“佛说法时，天雨曼陀罗花。”我是知道并在自己写此花时也引用过的；清迈素帖山，我亦曾上过，同样看过寺前山路边盛大的曼陀罗花，可是，怎么我当时就没有像梁兄那样，将此景与其佛教本义联系起来的感受（而只是猎奇的观赏），更没有结尾那种妙悟呢？

关于曼陀罗，另有些从该文得悉的艺术、文史资料和地方掌故：其谓在古画中第一次见到此花，是近代黄士陵所绘，题款为：“曼陀罗花，粤中山间往往见之……”又引杨万里诗，指出北宋时广东本地的曼陀罗就很茂盛，还原了历史上的粤地奇花一景。——梁基永此书的花木有不少我曾写过，颇喜对于采用的史料、写作的角度、使用的意象、得出的感受和结论都不无暗合之处，却又时有可启发我、长见识的新收获，读来颇得互相参证、如切如磋的乐趣，仿佛花香的传递。

梁基永在自序《替花写照》谈到岭南花木予人瞩目而亲切的印象：“花是（广州、广东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不仅是点缀。”此言甚是，他的花篇也注重呈现这种广式风味。如对岭南的经典植物木棉，其《为拾红棉过曲栏》写得别开生面：谈广东人拾取木棉落花、及以之悬挂家门前的南粤春景，谈木棉花开时的天气，谈木棉花的药效、食法等用途，谈相关的儿时记忆，谈有关的诗文描述和历来的木棉入画，还介绍广州观赏老木棉佳景的好去处，很有情味。——这个春天，我们或可按图索骥，去逛逛他推荐的红棉胜地呢。

昔年居廉有一方闲章：“替花写照”。这也是二居的写照，他们以所创撞水撞粉法绘花鸟草虫知名，称“居氏花卉”。该印曾为梁基永藏得，那是天授此任了，现在交出这本文图俱美、内容丰盈的《岭南草木状》，替南国花树蔬果传神写照，也真可谓不负前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