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春天的记忆

蓝天打了蜡，在这样的春天里。母亲坐在阳台上开始跟我们讲述五十年前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春天，我们住在一间一层的泥砖房里面，屋顶上盖着厚厚的稻草。一到雨天，就有调皮的雨水滴落下来，你外婆只好用木盆接着雨水。你外公不喜欢春天，家里的被子老是起霉，冬藏的红薯也很容易烂掉。那可是家人弥足珍贵的早餐。香喷喷的大米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品尝到，平常的日子，都是放一点点米，其余加一大锅红薯、南瓜、黄豆之类，来填饱肚子。家里兄弟姊妹多，吃不饱是常有的事，动作慢的，还没上桌子，饭菜就一扫而光了。所以，你太婆总是多装一碗藏在碗柜里，等着我来吃。她说，我太斯文，吃饭太秀气，走那么远的山路（距学校有十多里的山路）去念书，不能饿着。还遭了其他人的责备呢，他们认为一个女孩子家，念这么多书，有啥用，迟早要嫁人的。真的很感激你太婆，为了筹点钱给我交学费（其实那时的学费只有两块钱一期，但也拿不出），她天天挪着那三寸金莲，顶着烈日酷暑，去田里捡禾穗和豆子，可没少挨外人嘲笑。

最烦人的是挑水了。村里的水井距家有一里多路，还要走一段长长的上坡路，我那时人小个子矮，挑着一担木桶，就有些吃力，添上水更费劲，每逢下雨的日子，踩着滑溜溜的山坡路，连人带桶的从坡上滑下来，摔得人仰桶翻，还弄得一身的泥水，不敢回家，再回到井边洗干净，重挑一担水，装作什么事也发生过。偶尔，被大人发现，问她身上怎么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回答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弄的。挑的是饮用水，洗衣服、洗菜要用的水则是到附近的池塘去洗。没钱买肥皂，就把衣服放在池塘边长条的青石板上，用捶衣棒使劲敲打。傍晚时，总是听到村里一片捣衣声，轻一声，重一声，就像老人的叹息。

母亲深吸一口气，语气由微微的酸涩改为喜悦的潮音：

一晃就五十年过去了，又是春天了。你外婆家的房子早换成两层楼的红砖房，墙外还贴上了白白的、厚厚的瓷砖。屋顶上吊了顶，再不用担心下雨天雨水落下来淋湿自家的棉被了。家家户户打了水井，装了自来水，龙头一打开，白花花的水便流了出来，再不用挑着重重的木桶跑一里多的山路去挑水了。喝着用电热水壶烧开的从自家的水井淌出来的水，走出庭院，欣赏着眼前的一切美景，只觉春天的柔软依旧，鲜嫩依旧，甚至连织在山上的小野花也娇媚如昔。啊，春天那甜甜的记忆又来了，又回到了我的心头上。不，它一直存在我心里，不曾离开。宽屏幕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讲述着中国农村的变迁：千万条水泥路直达乡村每条脉搏，密密麻麻的网线接通乡村每个角落。出门带上手机，带上银行卡，开着私家车，以前是富豪的象征，现在在乡村也变得不稀奇。很多家庭添了洗衣机，洗起衣服来又快捷又干净，再也不要去迎着刺骨的寒风蹲在池塘边敲打那又脏又笨的衣物了。

春天又来了，天晴的日子真是一种享受呀。山容已不再那般清瘦了，小树像涂上了釉彩，小草刚冒尖，是黄绿色的。梧桐树叶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色的。还有那些老树是苍绿的，藤萝植物是嫩绿的，熙熙攘攘的挤满山头，煞是热闹。我们打着赤脚慢慢地走着，脚心触着青草的柔软，鼻尖遇到花香的兴奋，心跳怎疾驰得这般厉害呢？远处，清澈的山涧在流动；近观，浅紫或嫩黄的花瓣上下飘浮。我走在绿之间，绿在我上，我在绿下，绿在我里，我在绿里。阳光的酒调得很醇，很厚，浅浅地斟在每一朵小野花的花瓣里……

我们学校新建的那一幢幢美丽的校舍掩映在高大的香樟树与花海之中，孩子们琅琅的书声悠然传来，如同天籁。老师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教室里有电视机正播放着国内与国际新闻，有多媒体展示着各科教学内容和世界风情。现在国家政策好，为贫困孩子减免了各种学杂费，他们的父母再也不用为学费而发愁了，真是幸福呀！母亲说，所以你们要懂得感恩，珍惜现在的生活！

小时候，我们没有电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是点着一盏桐油灯或煤油灯吃晚饭。你太婆舍不得多耗油，洗把脸，就早早催我们睡觉。有时兴致来了，在被窝里给我们讲些神仙妖精的故事。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点上桐油灯，想看看书，被你太婆知道了，还狠狠地骂了一顿呢。你们现在可幸福了，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电灯，照得晚上如同白昼。什么顶灯、壁灯、台灯，品种繁多。喜欢的书籍想买就买，还可到图书馆去借，所以你们的阅读量也比我们大，知识储备也比我们丰富呀。以前，我们是走路上学，现在你们都是坐公交车，有的还开着面包车送孩子上学，多舒服，多方便呀！我们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你们赶上好时代了，你们更要努力学习，好好工作！我们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全靠党的政策好！母亲的脸上灿烂如山上那娇艳的映山红！

是呀，山上的映山红开了，摊得满山满野皆是，浑朴、茂盛，那气势竟把整个山顶压住了！那种愉快的水红色，映得我们的脸都红了起来！春姑娘的神笔一挥，整个地球便装进了一方小小的音乐盒里，她把光和色给了这个世界，把爱与笑给了人类！鸟啼声错杂地传来，那声音落在我们的庭院里，四下遂幻出林野的幽深！春天的记忆应该已经很深很深了罢，愿她继续这样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