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好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灰着脸，张口呼吸，不住喘息的样子。

她经常在某个深夜，被家人送到医院。也许是她病得太久，且发病太频繁了，她的家人把她送到医生面前后，就像是谁欠了他们似的，没有一点好气，不仅对她，更对医生。她的家人不愿陪护，交了费，拿了药之后，就把她独自留在医院。

那时的医院很简陋，夏天病房里也没有空调。她的家人就让她躺在病房外的四轮车上输液。蚊虫很多，她似乎不怕的。她已经喘得接不上气了。昏暗的路灯下，她瞪大双眼，一边喘一边通过鼻导管吸氧，那样子很狰狞。她的样子，总令年轻的我想到死亡的样子。

对于死亡我并不恐惧。那时候，我在那个简陋的医院抢救过众多服毒病人。怎么有那么多人有勇气喝下气味怪异的农药呢？最高峰时，一个班下来有8个服毒者被送去抢救。我还记得，我抢救过年龄最小的服毒者是个8岁的小男孩，他因为独自去河边摸鱼被大人训斥就服了毒。他被插胃管洗胃脱险后，又被我教训了一顿，这孩子，如今有28岁了，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儿时的荒唐和严厉批评他的我。

年前，在对医院进行年终检查的时候，我又来到那所医院。那医院早在19年前就整体迁入了新楼。如今早已不新的楼里，还有我曾经工作的痕迹。我去那里时，曾经的同事——两位小姑娘正在开处方，她们都长大了，做了妈妈。我站在自己曾经的办公室窗口，一个小姑娘说，看到我这样站着，感觉还是过去的样子。可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啊。

将要离开时，我去了一趟住院楼。

沿着一间间病房巡视过去，我居然看见了她。她依然张大嘴，瞪大眼睛，半坐在病床上，吸氧、输液。只是，她的身边有了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在陪护。她的衣服也没有过去那么脏、那么旧了。我走进了病房，看了看她的输液瓶签。瓶签上有病人的姓名，我不仅记得她的样子，还记得她的名字，我确定了自己并没有认错人。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转过失神的眼，看着我。停滞了片刻，她居然说，黄医师，你回来啦！

她伸出那只布满针眼的手，企图来捉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握住她干枯如虬枝的手。

你没变啊。我说。

你也没变，就胖了一点点。她说。我这快要死的人也死不了，现在孙子孙女都孝顺，政府好，看病都报销，我一时两时都死不了咯！

一句话，她顿了好几分钟才说完。我缓缓松开手，替她掖掖被子，她说不用，有空调，不冷。

我走出病房，回头关门，发现她的样子其实是变了的。好像胖了些，她胖是因为生活好的缘故吧。我呢？她说我胖的那一点点，应是岁月给步入中年的身体打上的加粗标记吧。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曾经交集而后来没有再见的人，也都在各自的生活里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样子吗？愿你们一切安好。

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她的样子，她越来越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