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孔子

作者: 徐祯霞2021年07月19日生活随笔

此来山东,不为别的,只为孔子。究其实,我是第二次来山东,当然,也是第二次来曲阜。

三年前,我第一次来了曲阜,我带着虔诚和膜拜,在这里,隔着时间和空间与孔子做了一次庄重的对望。这一望,便望过了两千年,望见了一位巨人的伟岸与庄严。再一望,越过战争的烽火连天,滚滚狼烟,望见了孔子生平历尽人间坎坷遭遇无数劫难的种种心酸。

孔子走进我的视野,是在“文革”期间。当时,村里路边上有几尊孔子像,石膏做的,白的,一尺见方,只是,那时的孔子并非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是以一种反面人物的形象出现的,是人们批斗对象之一,人们谓之“孔老二” 。

当时,“批孔”运动一下蔓延到全国,就在我们那样一个边远小山村,也搞得如火如荼,人们将孔子不叫孔子,叫孔老二,大人小孩都在批孔老二。孔子为何叫“孔老二” ?这个说法,也当是“文革”期间所独有。孔子的父亲名叫叔梁,元配生有九个女儿,无子。妾虽生了一个儿子,可惜是个残障儿。于是叔梁在六十四岁的年龄时,又娶了颜氏,才生下了孔子。所以孔子是家里第二个男子,字亦为“仲尼” ,“仲”是第二的意思。因在孔父叔梁纥家的男孩里,孔子排行老二,故称其孔老二。当然,在彼时亦有贬低、不敬之意。

那时的孔子,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罪人,他低眉顺眼,立在路边,任由村人指指点点、厌恶唾弃。那时的孔子是没有地位的,没有尊严的,是低于所有人之下的,人人从他身边走过,都可以随意地踹几脚,吐他几口唾沫。那时我尚在童年,对多半的事情是没有记忆的,但对于这件事情,却一直印象深刻,深刻到现在好多场景还历历在目,游浮于眼前。那白亮亮的石膏像,村里人口口声声叫着要打倒的那个“孔老二” ,村里人这个过来吐一口唾沫,那个过来捣上两指头,让我觉得孔子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墙上用白石灰书写的“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的标语,誓有将他一批到底永世不得翻身的气势。不明事理的我,看着孔子,也是不屑的、厌弃的。

可是这个运动只持续了半年,就结束了,孔子像也被搬走,不知去向,但在记忆中,那些石膏像一直停留在村里人常常经过的道路旁。

后来读到《论语》 ,常常将孔子同当年的种种记忆联想到一起,但是这两个人却常常又是分离的、断裂的,他们无法融为一体,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他们是一个人,但是他们却带给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和思维。当正面的孔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反面的孔子就跳出来,他们争吵着,互相指责着,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后来方知,孔子原来是这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孔子并非有大错,孔子的思想也并非有大错,而是时代和孔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其实啊,孔子的一生上演了好多场这样的玩笑。他一生的积累掉进冰河,他被南子求包养,他在后世万人敬仰,生前却饱尝人世的艰辛与磨难;他周游列国,却不得重用,后却能以“半部论语治天下” 。在他的身上,有着好多这样的黑色幽默。孔子一生举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他却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他从未看到自己的主张真正实现,但他始终相信天下总会有一位明君,有一位识得他、重用他的人,但到头来,他仍是一个闲职,一个编撰史料的官员。逝世前他曾慨叹自己一事无成,但多年后他却被后世奉为“万世师表”“至圣先师” 。这实在是荒诞不经,抑或是极像人为杜撰的一部传奇,但这却是孔子真实的人生

辗转在曲阜,我行走在这片与孔子有关的土地上,心中感慨万千,眼光却在寻寻觅觅。从内心来说,我还是希望能看见孔子的三间草堂的。因为眼前的庄重、铺陈、雄伟和壮观,都不属于活着的孔子,真正孔子的生活是困顿的、艰涩的,他的精神也一样是孤独和寂寞的,缠绕着他的一生,让他抑郁终老。

透过时光的云烟,我看到一位老人抚须长叹,苍然泪流,眼望青天的失意与不甘,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最后一个趔趄,塌然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历史就此定格。

第一次来曲阜,满眼的敬畏,敬畏他的才学,敬畏他跨越时空的思想,敬畏他的先知先觉。他用他的思想理论体系征服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君王,让人不得不承认,他不仅是华夏民族的财富,更是全世界全人类的财富,理当被后人尊崇和恒久地纪念。

再次来曲阜,却多了一些对人生对世事的反省和思考,我看到的不再是那高大的庙宇,不是那阔大的宅院,不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孔林。这些东西,都是后来人为修筑起来的,它们跟孔子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它们却又是附着在孔子的精神之上的,如果撇开孔子,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可是人们又需要通过实物来确证孔子的存在,并在此基础上让孔子思想和精神得到传承和发扬。不管怎么来诠释这件事,孔子都是极其悲哀的。

或许有人要说,孔子尽管生前不得志,死后却享受了无人可及的尊荣。可是,如果孔子生前被重用,他会干出一番怎样的伟业?尚不得知。毕竟,孔子在那个时代,终究是沉沦落魄的,这不仅仅是孔子的悲哀,也是孔子所生活的社会的悲哀。那些当权者眼中无物、心中无量,终究很快地成了过眼烟云,历史最终还了孔子一个公道。

或许孔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后会享有如此的殊荣,如果他能想到,他不会发出仰天一声长叹:“吾一事无成。 ”他不是谦虚,他实在也是迷糊了,他不知道自己穷尽一生苦苦追求的仁爱与大义的价值在哪里,意义在哪里?生命垂暮的他不仅茫然,似乎也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支撑他信仰的精神支柱。

脚踩在曲阜的土地上,心却在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浮游,我像看电影一样在观摩着孔子艰难曲折的一生,看着他来回奔走,看着他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这边下马,那边又扬尘,辗转奔波,颠沛流离,为国忧,为民忧,却终不得而所,只得颓然仰天长叹。

今日再次走进孔子的故地,我们解读的不仅是他的思想价值体系,更应该有孔子一生的际遇,如果离开了孔子本身,所有堂而皇之的建筑都有些虚浮,都有些不着根基,而面对孔子生前的种种,我们不得反思点什么吗?尤其是在人才的发现方面,可否得到一点借鉴?这,或许是孔子儒家思想体系之外予以人们的一点现实的启迪!

孔林的二月兰开得正艳,花头攒动,竞相招展,在春日的微风下频频点头,摇曳成一片绚丽的紫色,如一只巨手拂过生命的庄严,无论什么样的生命,都会有一个迷人的春天。

纵然岁月苍茫,纵然时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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