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月中央

作者: 安小悠2021年08月07日生活随笔

我幼时在乡村长大,小脚奔跑过的地方,皆沾了月光的银粉。到了秋天,月亮简直成了乡村最大的明灯。每到月明星稀,奶奶便搬来一把老藤椅,手里拿着一把旧蒲扇,坐在月色里。她坐好以后,我们便偎在她的身边。奶奶在月光里教我们念李白的《静夜思》、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月光把她脸上的皱纹填满了,有星星落在了她银白的头发上。

我常常想起那个画面,如同一道抹不去的印记,深深烙在了我童年的最深处。不背诗的时候,我们便三五成群地到村西头的场里玩耍。秋收时节,银色的月光笼罩了整个场面,场里堆放的是玉米、大豆、芝麻、高粱等粮食,它们散发出一种丰收的香气,在月色里发酵,愈来愈浓郁。

我喜欢这种香气。大人们在月下剥玉米,我们在月下做游戏;大人们有说有笑,我们有玩有闹。高高的玉米堆如一座小山,金黄的玉米穗在月光下生成哑光色,在月光倾斜的另一面,则印上一片浓厚的黑影,我们跑着经过的时候,便隐在夜色里了。

直到玩得满头大汗,月亮如圆盘一般高高悬在头顶,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大人们便收工,唤了各自的孩子回家睡觉。我两只手分别被父亲母亲牵着,遇到路的崎岖处,月光会在地面凹下去的地方形成黑影,父亲母亲便齐喊一声“嗨”,用力提起我,我顺势一跳,就能跳得很高,仿佛要跳到月中央似的。

月光愈皎洁,夜晚愈宁静。我躺在床上,只听见蛐蛐的叫声,时而繁密如夏日落雨,时而稀疏如黎明星辰。间或不知谁家的狗,忽然“汪汪汪”叫了几声,顷刻之余,这狗便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好像也察觉这是半夜,主人已经熟睡,不该这么吵闹,索性又轻轻卧在麦秸窠里,将头埋进前肢,闭上眼睛安睡了。

窗外只剩月光无声地照着,于是,我渐渐也睡着了。

我在福州上大学时,宿舍临着旗山,每到秋天,一入夜便能看见月亮。

这月色和故乡的月色相近,但感觉却截然相反。家乡的月色是暖的,看久了,心会悠悠然,会不自觉地想攀到那月中央,在月宫中折桂,或荡在月牙上玩耍。而这月色却带着凉意,看久了,会湿了眼眶。

太阳刚隐去,月亮便从旗山背后冉冉而升。它升得极快,不消多久,便能看见它悬在深蓝的天幕上。山峦成了一个平面,看不出绵延,只有在与天幕的交界处,才看得出起伏。要不说这月色神奇,将平日看得极分明的山的巍峨也隐去了。

“皓魂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月亮上面也有淡色的阴影,许是九重天上的宫阙在这宝镜上的投影。南方一到九月,露就重起来。楼下有凤凰树的枝叶伸到宿舍的阳台上,我看到火红的凤凰花上常常凝了滚圆的清露,聚得多了,不消风来,它们也会滚落下去,滴在地上,有时能听到声响,有时被松软的泥土接住了,便什么也听不到。

当月光在凤凰树的树冠上升腾出一种柔和的光华的时候,每一朵凤凰花便成了展翅的小红鸟,它们飞过高高的琴楼,落在弧形的穹顶上,便有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里面飘出来。不知那是什么曲子,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旦月光沾上这曲子,便美到了极致。

我坐在院子中央,月光如一张柔软的密网,洒落在深深浅浅的事物上,亮一点的如水波闪耀着星芒,随微风四处荡开,流动;沉一点的,安坐寂静中,干净又庄严。任是白天里再熟悉的事物,在月光中都带了点梦幻、空灵而神秘的色彩。

已是深秋时节,蛐蛐渐殁,蝉鸣渐稀,秋声落了一声又一声,有时是花瓣,有时是黄叶,有时是红果,在月下听它们有声或无声的坠落,如同听一首旷远悠扬的歌谣。

不知有多久,我不曾这样认真审视过月色。习惯了城市中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很少能看见月亮。即便偶尔夜晚出门,看见月亮高高地悬在天际,然而月光的华彩却被斑斓的霓虹遮去了。月色之素雅,月光之静美,还需这样的一方小院细细赏。

月色渐沉,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或许这也是黑夜的魔力,无论白天如何喧嚣,当一切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喧嚣欢嚷便瞬间消失。抬起头,透过树影斑驳,望见星辰三两点,此刻的我,只剩星月草木为伴,墙角花坛里的月季花,正被月色染上光华,只需晚风一缕便送来芳香悠游。我披了月色,双眼复于孩童般明亮,周身仿佛感受到万物最为原始的低语。身旁的野草和小花也披了月色,在我的脚边无声地招摇。虽是无声,我似乎已听到它们动听的浅唱。

当月色渐渐浓得化不开,母亲催促我回屋休息。我起身,将落在衣襟上的月光拉伸抚平,随后对着月亮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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