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折页”

作者: 刘荒田2021年10月09日生活随笔

春天到了,美国的新冠疫情虽略见缓和,但和未来有关的计划,如旅游,与友人聚会,依然无法实现,那么,低回于往昔吧!

家中,嵌在大大小小玻璃框或挂墙壁或放在柜上的照片,黑白和彩色,都在等候我的检阅。照片本来塞在抽屉里或夹在相片簿里。闭户避疫期间,整理杂物,翻出许多镜框,多数是女儿出嫁前买的,有的崭新,有的已镶她上学时拍的派对照。她声言不要。于我是不用白不用。这逻辑可名为“形式倒逼内容”,一如先领结婚证后约会,先在传媒“琴瑟和谐”然后表现亲密。

照片都是光明面的写照。据记忆,从来没有为生病、吵架、闯祸、失去亲人、事业遭挫折这一类留影。可惜,所有照片都昭示一个显浅而晦气的真理:必比现在年轻,好看。

镜框已陈列了几个月,观众从来限于家人,只有五岁多的外孙女浏览时费了心机——她居然一下子就指着一张两英寸×一英寸的黑白照说:“这是外婆,这是妈妈,这是舅父。”它是41年前为申请移民签证而拍的,她妈妈才一岁,被妈妈的妈妈抱着,地点是家乡小镇的照相馆。有一张,摄于恋爱期间,与妻站在湖畔,在公园内转悠的专业摄影师所拍,质量不错。有一张,摄于祖屋厅堂,女儿满月,家里煮“鸡酒”庆贺。按老例,哥哥要背妹妹,于是,忙于在街上追手扶拖拉机的儿子,被“逮”回家,连哄带逼,让他用背带背起婴儿。四岁多的小子力有不逮,接连打踉跄,赶快解下来。还有一张,摄于姐姐家的天台,是香港回来的姐夫拍的,一家四口穿着新年的新衣服,几个月以后,远走天涯。如今,儿女都已进入中年。

异国的岁月藏在相片簿,眼前所见的不多。有为结婚30周年在故土一家摄影专门店拍的系列照,记得换装时妻子的郑重,我的狼狈。乘船游漓江时拍的双人照,记得风的温软和山的奇崛。摄于七年前和五年前的全家福,出国时是四口,已变为十口(儿子、女儿两家各为四口),我这美国的“一世祖”,是坐在正中的“老太爷”……都是好日子啊,哪怕不脱劳碌和忧虑。如果能回去多好,哪怕退到最黑暗的一段。幸亏有可爱的孙儿女,教我们把注意力从伤逝转到对后代的祝福。

怀着无限的依恋,躺在床上读《随园诗话》。读到一节:“白门张启人句云:‘书为重看多折角,诗因待酌暂存双。’陈古道亦有句云:‘却恐好书轻看过,折进余页待明朝。’”

这也是我的老习惯,尤其是卧读时,一本好书必有许多页被折。手头的《随园诗话》就是。除非不是自己的书。不爱看借来的书,这是原因之一。为什么折?为了重看,为了引用。连带有了麻烦,一是折得不牢,翻书时回复原样,要费劲寻找,找不到就骂自己:当初起床拿笔划线多好!二是忘记“为什么折”,久思不得要领。

读完,看着床所对的墙壁上一排照片,福至心灵地说:它们不也是“折页”吗?生命的折页,历史的折页。漫长、琐屑的岁月是一本书,谁都指望“越厚越好”,宁可忍受它的乏味以及末端的艰危。

不管怎样,“折页”为“美好人生”留下记号,可启发你的回忆,提醒你珍惜已有的。折页于书是重点,照片则是生之里程碑。书供所有人读,照片却是私密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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