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油饼

作者: 沈嘉禄2021年12月20日生活随笔

我小时候,上海街头的葱油饼并不常见——这货潮水般涌现,应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会儿,知青纷纷回城,企业职工下岗,屋漏偏遭雨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只得自谋生路,有人在弄堂口摆个小摊或者将小车子推到路边屋檐下,东张西望地做起了葱油饼。好在当时政府和大环境都是支持下岗职工和回城知青创业的,大妈大叔在购买葱油饼时也包含了对下一代的深切关怀与同情。于是,不愿跻身啃老一族的年轻人将生意慢慢做大,咸鱼翻身做了老板。

也因此,直到今天,上海的葱油饼还没有统一标准——好吃才是硬道理。一般来说,做起来也不复杂,小麦粉和净水调和后,盖上布饧一段时间,然后使劲揉匀,切条,摘键,擀成长条,刷一层黄澄澄的菜油,撒上薄盐,再撒些略微粗放一点的葱花,卷成圆柱状,侧过来,按成直径三寸左右的扁圆形。也有人用一块焊了一根短柄的铁质圆饼一按,反正成圆形就得了。接下来放在铁板上煎,长方形的铁板可以同时煎十几只,蓬头垢面的小老板手脚麻利,一边用一把油漆匠用来嵌猪血老粉的刮刀翻转饼身,一边不耽误收钱发货,还不失时机报与邻家小妹笑嘻嘻地打过招呼。

葱油饼厚薄大约一厘米,表面焦黄,喷香诱人,外脆里软,一口咬开,一股微焦的葱香直窜鼻腔,将沉睡了一晚的味蕾唤醒。好的葱油饼一定是两面油煎而成,而不是在大油锅里上下翻滚的。在现代饮食理念的监视下,葱油饼的油分不能太大,但也不能枯柴。边缘松脆,有恰好的焦香,还必须有层层分明的酥皮,吃起来也不能有碎屑掉落。

梁实秋曾在《烙饼》一文里这么说:葱油饼到处都有,但是真够标准的还是要求之于家庭主妇。北方善烹饪的家庭主妇,做法细腻,和一般餐馆之粗制滥造不同。一般餐馆所制,多患油腻。

看看,老前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梁实秋还说了:标准的葱油饼要层多,葱多,而油不太多。可以用脂油丁,但是要少放。要层多,则擀面要薄,多卷两次再加葱。葱花要细,要九分白一分绿。撒盐要匀。锅里油要少,锅要热而火要小。烙好之后,两手拿饼直立起来在案板上戳打几下,这个小动作很重要,可以把饼的层次戳松。葱油饼太好吃,不需要菜。

锅热、火小、油少、饼松!梁老前辈的观察与体验,可以成为做葱油饼的工作手册啊!

葱油饼是魔都最具人间烟火气的一款风味。鲁迅在上海居住期间,很可能吃过虹口街头小摊的葱油饼,后来在自己家里也做过,“萧军、悄吟来,制葱油饼为夜餐。”(1936年4月3日,悄吟就是萧红——作者注)

我在家里也做过几次,我喜欢将葱段切成一寸长,多放点,味道更香。不过用家里的平底锅煎,总是缺口气。现在某些高档饭店也有葱油饼供应了,但我觉得除了洪长兴的羊油葱油饼,一般来说,都没有在街边现做现吃那般香。草根美食,不能脱离草根的环境。

今天,葱油饼已然成为上海草根美食的代言,在网上一刷就能找到“沪上葱油饼排行榜”“魔都十大葱油饼”,在上海大街小巷的路边摊排队吃一只葱油饼,其意义赛过在伦敦街头吃炸鱼薯条。

最后再允许我啰嗦一句,葱油饼当然应该趁热吃——废话了,中式的面饼都应该是现做现吃最佳。末代皇帝溥仪在宫中那会儿喜欢吃烧饼,但小太监出宫门从路边摊上买回来的烧饼都是又冷又软的,所以他一直以为烧饼就是这个样子的。几十年后,他成为新社会一个拥有选举权的普通公民,有一次在路边摊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才发现老北京的烧饼居然这么好吃!

不过,葱油饼若在室温条件下放两三个钟头,仍然能吃出一股刚做出时的香味,而且表皮仍然松脆,质地依然酥软,也不塞牙、不油腻,那就是一只极品葱油饼了。

我家附近街头的葱油饼摊没有什么名气,由一对外地来沪的小夫妻制作,价格公道,出品也有保障。老婆大人经常买来当早餐,有时买多了,吃两只剩一只,下午有劳她在平底锅上烘一下,配咖啡,仿佛上海弄堂情怀。可惜,两个月前这个小摊被清理整顿了。

国际大都市,不妨保留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摊小店,修鞋摊、修车摊、理发摊、书报亭、旧书摊、烘山芋、糖炒栗子、棉花糖、“叫哥哥”(蝈蝈)、栀子花茉莉花、桂花甜酒酿……都是温馨暖人的城市风景,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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