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花祭

疫情防控期间，和外界的联系完全靠微信。前天，突然收到一个老街坊的微信，问我：“小鱼前些天走了，你知道吗？”我大吃一惊，小鱼只比我大两岁，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赶紧问他：是得了新冠肺炎吗？回答不是，具体什么病，他也不清楚。

那天，我坐在屋里，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眼前总是晃动着小鱼的身影。

那时候，我和大院的孩子们都管小鱼叫“指甲草”。这个外号，是我给她取的。

指甲草，学名叫凤仙花。凤仙花属草本，很好活，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花种。只要把种子撒在墙角，哪怕是撒在小罐子里，到了夏天都能开花。女孩子爱大红色的，她们把花瓣碾碎，用它来染指甲，抹嘴唇，红嫣嫣的，很好看。那时，我经常嘲笑那些用凤仙花把嘴唇抹得猩红的小姑娘。

放暑假，大院里的孩子们常会玩一种游戏：表演节目。有孩子把家里的床单拿出来，两头分别拴在两棵丁香树上，花床单垂挂下来，就是演出舞台前的幕布。在幕后，比我高几年级的大姐姐们，要用凤仙花，给每个女孩子涂指甲，涂红嘴唇，男孩子也不例外。好像只有涂上了红指甲和红嘴唇，才有资格从床单后面走出来演出，才像是正式的演员。少年时代的戏剧情景，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跃跃欲试，心里充满想象和憧憬。

特别不喜欢涂这个红嘴唇，但是，我因为特别想钻出床单来演节目，只好每次都让小姐姐给我抹这个红嘴唇。凤仙花抹过嘴唇的那一瞬间，花香挺好闻的。其实，凤仙花并没有什么香味，是小姐姐手上擦的雪花膏的味儿。

这个小姐姐是我们演节目的头儿。她就是小鱼。

我既有点儿讨厌她，又有点儿喜欢她。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复杂。讨厌她，是因为每次演出她什么事情都管，好像她是个老师。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我们大院里的老奶奶说她像年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还因为给我抹红嘴唇的时候，她手上那淡淡的凤仙花的香味儿。

现在想，那时候给她取外号，为什么不叫“凤仙花”，偏偏叫“指甲草”呢？她应该是一朵花，不是一根草的。不过，我不是诚心要把她贬低为一根草的。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指甲草的学名叫凤仙花。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读初一。有拍电影的导演到她所在的学校挑小演员，相中了她，让她回家跟家长商量一下，只要家长同意，就带上她到剧组报到。学校老师很高兴，这是给学校扬名的好事。她自己当然更高兴，因为本来就喜欢演节目，马上可以当一名小演员了，这不是跟天上掉下了馅饼一样！

没有想到，小鱼爸爸妈妈死活不同意。她妈妈是一名护士，爸爸是一名工厂的技术员，都觉得当学生，就得把学习成绩弄好，将来上大学才是正路。他们都是那种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老派人。

正如白天不懂夜的黑，大人们很难懂得小孩子的心思。小鱼爸爸妈妈的拦阻竟然让小鱼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后来再说起小鱼，街坊们都会叹气说：咳，这孩子呀，可惜了！小鱼并没有如爸爸妈妈期待的那样考上大学，实际上，自从初一时演员梦破灭后，小鱼的学习成绩就开始下滑。高中毕业后，小鱼没有考上大学，她先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后来又跳槽到文化馆工作。虽然工作都和表演沾点儿边，但她并不快活，她的不快活，又影响到她的爸爸妈妈。再后来，无论小鱼爸爸妈妈怎么催，小鱼也没找对象，她总是没有心思，她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那年，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当老师，她还不到30岁，风韵犹似当年。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在北大荒有了对象，真的有心想找她。可是，我知道她看不上我，她能看得上谁呢？

后来，小鱼爸爸单位分了楼房，一家人搬走了。我很少再见到她。再后来，听说她得了病，人消瘦了很多，甚至脱了相，再也没有当年漂亮的模样了。当时，人们都不大懂，她自己也是乱吃药，现在想想，她得的应该是抑郁症。

她的爸爸妈妈过世得早，老街坊们都说，如果不是因为她，不会这么早就过世的。但是，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当年斩断了她的梦想，她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如今，她走了。也许是一种解脱吧。我的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她本是一朵花，最终成了一根草。怨谁呢？或者，作为我们普通人，本来就不应该做一朵花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