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球台有多长

作者: 明前茶2022年01月13日情感日志

入住养老院以后,母亲依旧没有从失智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每天坐在养老院的入口大厅里,像个孩子盼着家人归来一样,朝入口处张望。那里,已经被工作人员仔细地挂上了厚厚的棉门帘。有人进门的时候,棉帘子会被高高掀起,然后,抢先进门的,往往是一个硕大的摩托头盔,或者一个高高捧在手上的保温饭桶。

是的,你猜得对,我已经在母亲身边了,我已经来了多时,然而,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她依旧在焦虑地张望,在每一下门帘的掀动下经历期待与失望,她在找寻她的女儿,或者她的故友。

有时,她把我认作养老院的护工阿姨,有时,她把我认作院里的厨师大婶,有时,她把我认作前来慰问的志愿者。她抱怨我穿得太素净:“你都不换漂亮裙子,隔会儿怎么上台表演啊。”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我可以信赖。她可以把脚伸出来,放心地让我剪脚趾甲;她任由我帮她剪头发,修出一个男孩般的鬓角;她也不反对我随意打开她的面霜盖子,在她的鼻头上点上冰凉的一坨,为了让她安心,我在自己的鼻头上也点上一坨。这个滑稽的举动惹得她笑了,我替她抹开脸上的“雪花膏”,不知为什么,我伤心起来,为了这熟稔又陌生的感觉,为了这近在咫尺的亲密与疏离。我们成为母女快50年了,疾病是暗夜里默默涌动的洋流,你看不清它的方向,然而,它把妈妈逐渐带离了我。它让母亲手脚冰凉,孤苦无依;它也让我使劲儿伸出双臂,也够不到她。

我多么期待有一个回头潮,能把她带近些,再带近些。让她认出我,哪怕只有十分钟。

我去母亲的老相册里找线索。想当年,我母亲不但是舞蹈高手,还是运动健将。她有整整一本照片,详尽地记录了她在22岁到28岁之间,代表厂乒乓球队四处征战的辉煌纪录。照片上的母亲,英姿飒爽地穿着球衣短裤,露着两条紧实有力的大长腿。她与伙伴们对着镜头笑,乌黑的大眼睛里全是对未来的亮晶晶的渴望。母亲曾经对我说,她26岁那年还拿过区乒乓球比赛的女子组冠军,当年,这一战绩可以特许订三个月牛奶,并且可以领取20斤宝贵的全国粮票。要知道,去外地比赛,如果没有全国粮票,那么,美味的上海生煎和无锡小笼包,你有钱也只能蹲一边咽口水去。

我的脑海里像划亮了一根火柴……我可以尝试在妈妈面前打乒乓,唤醒她的一部分青春记忆。我跟养老院院长建议组织一场乒乓球赛,由我和工作人员来打,让老人们围观。没有球台,我们把四张老人吃饭的八仙桌拼到一起,没有球网,院长出主意,让所有工作人员把自己的不锈钢饭盒排在“球台”中间,充当球网。

我与院长助理小周开始你推我挡地热身击球。养老院还真有几副现成的乒乓球拍,因为托球行走是老人们的康复训练之一。当然,我已经20多年没打过球了,抽杀已经基本没可能,侧身回球差点闪到腰,推挡也会接二连三下网,白色的小球敲得饭盒当当响。

我完全落在下风,因为打乒乓需要高度专注,而我,还要分神去观察母亲的反应。

不过几分钟,老太太就高举右手,做出叫停的姿势,我配合地问:“咋啦,教练?”

老妈严肃地说:“这位队员,你怎么能在这种球台上打球?他们欺负你!球台太短啦!”她招手让我俯近身,耳语一般说:“我的枕套里藏了600块钱,我女儿给我的,她可是个好人,我看你也是个好人,就是太能凑合了,这么短的球台难怪你老是接不着球呢。看着都替你着急。你快去拿着这钱,买一张真正好样儿的球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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