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络

如果你生在北方，一定不陌生榆树，家家户户院子里都长着几棵，有的甚至砌在两家院墙中间，充当了院墙的一部分。但榆树生长缓慢，有时春风大了，会刮折它的枝子，有清凉的汁从断处渗出来，结了瘤一样。但结了疤的榆树异常结实，所以家里用的菜墩、木桶、小孩子的悠悠车和老牛饮水的木槽，都是用成不了大器的榆木疙瘩做的。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小孩子只喜欢榆钱儿。

榆钱儿长得像真的大钱，不过中央没有穿绳的孔，反倒凸起来，挂在一条柔软的树枝上。纸片一样的果实有些褶皱，显得很随意，又直白。榆钱儿做的面食，也是如此：榆钱疙瘩汤、榆钱面饼，乡下的女人谁不会做呢！但将榆钱拌了面粉，上屉蒸熟的美食却很少有人会做，有人叫它布络，听上去文绉绉的，需得有几分灵气的女人才会做的样子。我们讨论过布络的后面是否要加上儿化音，这样显得很亲切；讨论过为什么叫它布络，而不是别的名字，比如散子、菜团、一锅出，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如布络贴切，丝丝缕缕的，像某种情愫牵扯不断。

我一直以为榆钱儿既是榆树的花朵，又是果实。可能花儿太过简约，被粗心的我们忽略了。香篙的花也小得可怜，让人总是误认为是香篙籽发出的香味。自然界中有很多植物深谙生存之道，花朵会引来天敌，但结了果实就不怕了。

春风来过几次，吹落了枯枝，隐秘的榆树花儿就开放了，像孔雀的羽冠一样。相比孔雀开屏，它小小的脑袋上的羚子确实可以忽略不计了。仰头看时，枝丫处褐色的花苞上镶着一粒粒如从泥土里探出头的芝麻种子，小细脖子顶着硕大的壳，在阳光中微微地打颤，看得人心也颤着。花儿虽小，却开得惊心动魄。花朵落了，也有的不落，包裹着褐色苫布的果实膨胀起来，像一顶顶帐篷隆起来，每一顶帐篷独立出来，又像一柄渐渐打开的扇子，舒展开来。起初很小的一朵，渐渐占据了大半个枝丫。忽一日，春风呼啦啦吹开了满树的帐篷，褐色的苫布被吹散，绿色的小扇子扑楞楞钻出来，占满整个树枝，一团团，一簇簇，此时又像毛茸茸的狗尾巴一样扫来扫去——榆钱儿熟了。眼尖的小孩子闹着要吃榆树钱，母亲抬手撸了一把，塞进小孩嘴里。榆钱儿鲜嫩得入口即化，用牙齿轻轻一咬，清香的汁液布满舌尖、喉咙，整个胃都清爽起来。

母亲要稍等几日，榆钱儿成熟得禁住手了，挎上篮子，去山上找一棵丰满圆润的大榆树采摘榆钱儿。榆钱儿太密了，无须一片片采摘，拽住一枝，双手一撸，一大捧榆钱儿就聚拢整个手掌，微微打颤。那时母亲的心中是否涌起在丛林里采摘野果的久远的记忆——她爬上一棵结满榆钱儿的大树，吃个饱，再装满浑身的口袋，鼓鼓胀胀地跑回家去，这样她才能生存下来。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遇到这样一棵可以裹腹的树，幸运的孩子总是很少。花开短暂，果实很快就被采摘一空，人们开始吃榆树的叶子，家家门口的大缸里泡着满满的榆树叶子，泡发了，去了涩味，捞出来，细细剁了，掺了高粱米面，麦麸子，蒸上一大锅菜团子，一家人围坐一起，吃得香甜。有时大缸里也泡着灰菜，喜田谷，马齿苋，吃得眼皮肿起来。饥饿难忍的日子，她们还吃过榆树皮。那些深藏在她记忆里的美好的东西总是跟榆树有关。

这样一说，布络的吃法就有点小资了。母亲把筐里的榆钱儿倒水盆里，用手细细在水中洗掉榆钱儿身上的尘土、未落的褐色花朵，还有细如尘埃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浮在水面上。不知道我们小小的肠胃曾经吞下过多少粒尘土，多少瓣花朵，多少条虫子，乡下的孩子谁在乎呢？洗了几遍捞出来，放到盖帘上沥去多余的水分，然后装到一个大瓷碗里，洒上白面、少许的盐、花椒面，细细搅拌，每一片榆钱儿上都沾上均匀的面粉。这时锅里的水烧开了，把一大瓷碗拌好的榆钱儿洒在蒸屉上，像蒸年糕，如果薄了，再拌上一大瓷碗，盖上锅盖蒸上五分钟，就可以起锅了。被蒸过的榆钱儿越发翠绿，半掩在透明的面粉中，像一只只绿耳朵倾听着你吞咽口水的声音。等不及端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夹起一团放入口中，有点甜，有点糯，丝丝缕缕，连绵不绝，不叫它布络叫什么呢？一顿榆钱儿盛宴站在灶台边就能吃破你的肚皮。

吃布络是多么奢侈的事啊！母亲生病以后，再无人谈及。有时会问母亲，你们当真吃过榆树皮吗？那么粗糙的树皮怎么能咽下去，喉咙也会划破的。母亲说，高粱糠才会划破喉咙，榆树皮不会。每到青黄不接时，吃光了树叶，就去扒榆树皮，扯下树皮里层胶皮一样的东西，用舌头舔一下，甜丝丝的，忍不住还要舔一下。放到阳光下晒干，再拿到碾子上碾碎，用箩细细筛了，每次用高粱糠或麦麸蒸窝窝头，抓上一把揉进去，蒸出来的窝窝头筋道，细腻，不再难以下咽。

十天后榆钱儿成熟，褪去了淡淡的绿，微微发白了，像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转瞬到了暮年，让人有了美人迟暮的感叹。风一吹，哗啦啦，哗啦啦，像旧年的钱币，在手掌中响着。风摇着树枝，串连其中的布绳腐烂了，大钱从枝头一枚枚掉落，聚在墙角，散发着洁白的光。几日不见，小土坑有榆树苗钻出来，一簇簇迎着风生长起来，下一年的布络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