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肠花

作者: 肖复兴2022年03月26日生活随笔

来广州多次,从没有注意过腊肠花。这种花,北京没有。

今年初夏时节到广州,正好赶上邱方的新书《花有信,等风来——我的二十四番花信风》的首发式。主持人知道我和邱方之间长达几十年作者编者的关系,问我读了这本书,有哪些地方打动了我?是啊,哪里打动了我呢?写花,画花,是她从小的梦想,她心无旁骛,专心一意,一辈子坚持做这样一件事,事不大,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活动结束后,漫步在广州初夏浓郁的夜色中,环市东路两旁种有好多棵腊肠树,这种树长得很高,绿叶间开满腊肠花,于别的树木之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这是邱方非常钟爱的一种花,她兴奋地特意指给我看。在街灯的辉映下,腊肠花明黄鲜艳,一串串垂挂着,犹如盛放后定格在夜空中不灭的烟花。

这是邱方的这本书中写过画过的花。翻开书,先找到写腊肠花这一篇,重看她写它们“一树一树的黄花,一串串垂挂着,宛如一串串风铃,在风中摇头晃脑地歌唱;又像无数的蝴蝶在聚会,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又清新又俏皮。”每天,她就是在这条路上班下班,从家到出版社。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中,金色的腊肠花随雨点纷纷而落,腊肠花便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黄金雨”。雨中从这条落满腊肠花的路上,她跑回家,或跑到办公室,发现鞋子和裙子上,沾满了腊肠花金色的花瓣。她说:“落花不逐流水,却来逐我衣,心里是有小小惊喜的。”腊肠花,和她有缘。她和腊肠花心心相印。

在这条路上,她和路两旁和过街桥上下好多旁人不在意的花树结缘。不仅有腊肠花,还有三角梅、玉兰花、黄花风铃木……她不停地拍照,也不停地拍摄春天风雨中落叶漫天的绿色的雨,即使马路中间落叶萧萧,被车轮带起,她也觉得漂亮得像一群群枯叶蝶翩翩起舞,在她的眼睛里,“这是环市东路春天最壮观的景色。”

花的美丽,和人性中的丑陋;花的脆弱,和人的柔韧;花的一刻绚烂,与人生命漫长的苦痛对比;都是带有命定般悲剧意味的。邱方的文字中,更多写出的则是悲剧意味中情感的温软、绵长与蕴藉。或者可以说,以情感的世界观照花的世界,对抗悲剧的意味,渗透着卑微渺小却野百合也有春天一样的人生价值。这是可以慰藉我们自己,安放我们自己情感的一方天地。

想到这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有些感动。这是她出版的第一本书啊。我不仅替她高兴,而且,非常感慨。感慨的原因,这是她的第一本书。作为编辑,为他人不知编辑出版过多少本书。刚才在会后我问她统计过没有这一辈子到底编过多少本书?她摇摇头,记不起来了。她的编辑工作是出色的,有目共睹的,曾被评为出版界的全国劳动模范。但是,这却是她自己的第一本书,出版在她退休之后。而惭愧的我,在她的手下出版了十几本书,两相对比,竟然是那么不成比例。“书中固多味,身外尽浮名。”我只能颇多感慨地想起了放翁的这句诗,觉得说她最合适。

作为作者,离不开编辑,作者和编辑是鱼水关系,亦师亦友。从某种程度上讲,编辑是作者背后的推手,一般读者看到的是文章或书籍上作者的名字,编辑隐在后面,像风,看不见,却吹拂着作者前行。写作几十年,报纸杂志和出版社负责我的稿子的责任编辑有很多,有不少从当初年轻到如今退休,他们都令我难以忘怀和感慨。邱方是其中之一。

不知为什么,回到北京,想起邱方,总还想起广州环市东路上的腊肠花。她的家,她曾经供事的出版社,都在这条路上。她就是这样在一年四季里,从这里走过,给鲜花和落叶拍照,然后静静地为它们写下绵软的文字,画出她钟爱的水彩画。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娇小瘦弱的姑娘,在这条广州普通的路上,渐渐地走成了一个退休的老人家。只有腊肠花,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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