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在天空的道路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11日生活随笔

大雁不乱飞,如果你的记忆和观察力足够好,会看到大雁在天空沿着一条道路飞行。仿佛这条路的两旁栽满了高高的树木,大雁准确地从树木中间穿过而不会碰到枝叶,天空的道路会转弯,大雁也随之转弯。这条路的宽度刚好是雁阵的宽度,大雁们不疏落也不拥挤地从上面飞过。

大雁飞过后,我们看它们飞过的天空一无所有。这说明我们的视力有很大的局限性,眼睛还没有进化到看见所有事物的程度,暗物质只是人类想见还没见到的物质之一。但人见到眼前的一切已经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人类应付了。在大雁的眼里,天空上的河流湍急流淌,天上长着人类看不见的庄稼与花卉,这些植物不需要土,它们的根扎在云彩上。天上的花卉见到哪个地方好,就飘下来待一夏天。我听新疆的人说,他们看见一片山坡上长着好看的、不知名的花,第二年就见不到了。这事很简单,这是从云彩上飘下来的花,第二年去了别的地方。

大雁飞过时,我多希望它飞慢一点,让我看清它笔直排列的橘红脚蹼和翅膀上精致的羽毛,好像它偷着藏起了许多18世纪西方作家的笔。大雁排成倒V字从我头顶飞过,仿佛是一艘看不见的潜水艇激起的浪花,然而头顶掠过的是大雁白白的躯干和黑褐色的翅膀。它的翅膀伸得那么宽,好像去抱一捆抱不动的干草。好笑的是它双翅边缘的羽毛向上挑起来,如乐队指挥伸出食指指示哪一件乐器节奏快了一拍。雁阵飞走后,天空寂寥,也没有传来大雁才听得到的波浪和树叶的喧哗声。雁阵飞得那么远,阵形仍然不变,仿佛地面站满了检查它们队形的检察官。大雁快变成黑点时,云彩跑过来模仿它们飞行,但没有队形,也没有橘红脚蹼和向上挑起的翅羽。云彩不过是浑浑噩噩的群众,它们从众,自己并不知飘向哪里。云彩还喜欢乱串门,这一片云无由地钻进另一朵云中。妇人絮棉被常常揪一朵棉花絮在这里,又揪一片絮在那里,絮在棉花薄的地方,仿佛是揪云彩。

在河岸行走的大雁比鹅还笨。它们的双脚站立还勉强,走路如同陷入淤泥里。你想不到这么笨的大雁飞起来那么好看。那双笨拙的、橘红色的双脚终于可以不走了,像两支笔插在笔架里。飞行的大雁,伸出长长的脖子,仿佛等待有人给它们挂上不止一枚勋章。大雁知道,世界不是走的,而是飞的。没有谁能走遍全世界,却可以飞到。大雁在飞行中看见丑恶的拿着猎枪的人变得渺小,它看到蔚蓝的湖水向身后退移,比退潮还快。在大雁眼里,山峰并不高耸,如披着袈裟的僧侣在地上匍匐。细细的小河巧妙地绕开山峰,找到了山坡上的花朵。

大雁永远在队伍当中。六只大雁一起飞行,十二只大雁一起飞行。大雁从来不像麻雀那样偷偷摸摸地独自飞行。夜里雁群睡觉,老雁站岗。在天上飞翔,老雁用叫声招呼同类。雁的家族,一定和和睦睦。蒙古人把鸿雁亲昵地称为鸿嗄鲁,视如亲戚。鸿雁守信,每年某月某日来到某地,从不爽约。蒙古人看到走路歪歪扭扭的鸿雁又来了,带来了小鸿雁。它们在天空排成雁阵,仿佛是礼兵的分列式。蒙古人看到这些鸿雁喜笑颜开。

为写这篇小文,我打开百度寻找大雁的照片。看到它们可爱的、充满礼仪感的大雁的样子后,又看到了百度百科的第二篇文章:“大雁的吃法。红烧大雁……”这让人沮丧极了。我在沈阳航空博物馆附近看到一家饭馆挂的招牌即是“炖大雁”。鲁迅假狂人之口,说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每一页都写着吃人。人的历史何止于吃人,还吃可以吃得进嘴里的、有肉的一切生物。人的祖先在饥馑年代可能都吃过人,这种基因多多少少总要遗传下来。在法制时代,吃人不可,便吃雁、吃猫、吃狗、吃蛇,吃其化学成分为蛋白质的血肉之物,而不管那些动物是否友善与可爱。达尔文说人类是进化而来的,我见到一些人之后立刻怀疑这个学说,人是进化来的吗?好多人并没进化过,一直是野兽。他们是怎样逃脱了进化又衣冠楚楚领到人的身份证呢?用我老家的话说:“他妈妈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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