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油”与“斗鸡”

满爹双手筒在棉衣袖子里，手臂弯着内置瓦罐的篾织烤火篮，跺着有两个焦黑破洞的絮鞋，在阶基上来回走动。张望阴沉的天色，抹着花白胡须上的清鼻涕，满爹自言自语：“今下午吗越来越冷，难怪灾猪子巴窝（叼稻草作窝）哒，明日怕有雪落！”

满爹“猪巴窝有雪落”、“屋角浇润有雨落”、“狗打喷嚏大天晴”的预言，十有八九是准的。第二天大清早，我睁开眼，窗户纸明晃晃的，比平日格外亮堂，直觉是下大雪了。从暖烘烘的被子里钻出来，披上棉衣，踏起布鞋，扯开后门探个究竟。果然，碎棉絮般的雪花漫舞，阶沿边、后山坡、猪栏顶白茫茫一片。

回到床边，穿好纱袜、纱衣、棉衣、棉裤，我找到已经漏水的平口套鞋，急忙跑出前门。禾堂坪里的雪两寸厚，已经有几行横来直去的人行脚印，旁边的狗脚印像洒落的梅花朵。透过雪帘，远处起伏的山丘披着白纱，垅里草籽田里的薄雪依稀透着绿意。叫喊着“好大咯雪啊”，嘴里哈出一股白气。嚓嚓嚓嚓地踩着雪，走到门前塘边。雪花悄无声息落入水里，水面波光粼粼，隐隐冒着热气。塘边的枣树丫杈挂住一点雪花，依然显得光秃秃。枇杷树已是银装素裹，显得风姿绰约。

吃过猪油炒剩饭，我和小伙伴一路打着雪仗，跌跌撞撞赶到教室门口，抖落身上的雪花，跺掉脚上的雪泥。教室没有天花板，木窗用鱼皮纸蒙着，瓦楞缝和土砖墙漏风，冷飕飕的冰窟一般。早读一会，就要上正课。课前，不知哪位同学记起哥哥姐姐们的老传统，带头“嗒嗒”地跺脚取暖。一呼百应，全班同学一起跺脚，“嗒嗒嗒嗒”的响声震耳欲聋，像是鼓掌欢迎老师。老师踏进教室，跺脚声慢慢停歇，脚趾脑渐渐回暖。平常一脸严肃的老师和蔼地说：“天气很冷，同学们课前课后跺脚，运动运动暖和身子是可以的。但是，上课的时候要用心听讲，不能跺脚。”一节课还没结束，脚趾脑冻得钻心地疼。

雪早已停了，枕木垫板做的施号铃“叮当叮当”敲响。下课的同学们，一窝蜂挤出教室，奔向操坪，追追打打，操坪很快被踩成泥色。脚趾回阳，身子和手指头依然冰凉。女生们几个人一组，挤在教室阶基上跳绳。不一会，脱掉罩衣，一脸通红，赶走了逼人的寒气。一个好动的男生，不甘示弱，挑战女生的运动成果，高喊：“呃，我们徕几来榨油啰！”一排七八个人，肩并肩背靠教室外墙，一声“预备起”，齐力往中间挤。“榨油！榨油！榨油……”，一边高呼，一边用肩臂顶左右的伙伴。瘦弱的同学，经不起左顶右撞，硬生生被挤出，歇一口气，又从一侧加入“榨油”队伍，拼命往最靠边的人身上顶。新挤出的接上龙，又使劲往中间挤。衣服擦出“唏呼唏呼”响声，伙伴们全然不顾，“榨油！榨油！”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几番轮回进出，土砖墙脚掉落一地土屑，同学们个个衣服后背粘满尘土，鞋子满是泥印，头上冒起热汗。预备铃响起，大家互相扑打身上的灰尘，带上一身的暖和，静下心来继续上课。

不像往年下“铺雪”，次日就“开雪眼”融化。北风一连几天未停息，屋檐吊起冰凌子，路上、树上、水面结起厚厚的冰，天比下雪时更冷。除了安排煮谷喂牛，队里农活停工，大人龟缩在地炉烤火，我们学生照常上课。男孩好动脑子爱搬弄，找来破洋瓷盆、洋瓷把杯，底部戳几个洞，用三根铁丝系出提手，做成便携式烤火盆。从煮潲的大灶里，扒些燃着的“火丝”放进盆子，上面垒些白煤、焦炭块子。屋场几个伙计，一人提着个烤火盆，翻过后山坳去上学。走铁路顶北风，遇上火车带起冷风更难受，我们便滑到南向避风的铁路墈下走。“火丝”引燃煤炭，提着盆子边走边烤。有人火盆奄奄一息，大家轮番用嘴吹，黑烟随风乱卷，熏得眼泪双流。挥手驱赶浓烟，吟唱起童谣：“烟烟烟，烟到那边天，红罗盖，紫罗编。”不见效果，抓住提手，抡臂绕圈摇着，借风助燃。撒下一路的烟圈，到学校盆子已经冰凉。摇得不协调，盆子倒扣，躲避不及，炭灰洒落头发缝里。梳落炭灰，弄得满手乌黑，不经意擦到脸上，弄出个“猫胡子”。有幸燃着的烤火盆，本着安全和课堂秩序，老师责令不准搁在课桌底下，统一放到教室外头。下课时，把火盆提进教室，几个人伸开手臂，围住隐约有点火星的盆子，讨点余温，暖和冻僵发愣的手指脑。

烤火盆毕竟是小孩子把戏，应急苏醒手指脑，而脚趾脑仍然像扎在冰里。寒气透过单薄的棉衣，胸前背后好似敷着冰。烤了一会儿不过瘾，同学们纷纷跑出教室。女孩子三五成群，踢毽子，跳绳子。不同年级的男孩子，挤在几堵墙下玩“榨油”。教室外面嘈杂火热，火盆扔在墙根，炭火慢慢熄灭。

玩腻了“榨油”，有时课间休息时玩“斗鸡”，热身效果同样好，只是没有“榨油”那么热闹刺激。用手抱起一只脚踝，架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跳着顶撞别人，架起的脚点地或身体倒地为输。天气晴好，操坪里，男孩女孩笑呵呵地腾跳着，见人就撞。平衡功能差的，自身站不稳，顶两下脚就落了地。势均力敌的，斗红了眼，猛地一撞，两人都仰翻在地，衣裤粘上一片灰尘。相互扑打身上的灰尘，会心一笑。操坪雨后未干透，一不小心，撞翻到浅浅的泥水坑里，裤子沾上一块椭圆形泥印，同学们哈哈地笑：“哎呀嘞，捉甲好大咯团鱼咧！”

年轻一点的老师，有时放下师道尊严的架子，跟同学们一起玩。师生同乐，“斗鸡”游戏成为学校最认可的课间体育。从此，我们玩得更加疯狂，将“榨油”留在冬天，把“斗鸡”的乐趣带到春天、夏天、秋天，带到放学路上、禾堂坪里、晒谷坪上……

家乡的彻骨寒冬越来越少了，小孩子“榨油”“斗鸡”的也越来越少了。气候变暖，孩子们游乐运动的氛围也要变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