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父亲的片断

我说我父亲真是怪，老成那个样子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嘴里还是老是念着什么无事可做了活着没有意思了等等等等之类的话。老了不就是活着吗？还要做什么事情呢？

他说：这就是你不晓得了。这一代的老年人年轻的时候是没有多少娱乐的。他们觉得唯有做事才是正经有意义。他们从来就没有好好地为自己活过，不会玩自己的玩，不会乐自己的乐，连做事都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做的。所以，一旦别人不再需要他们继续做事了，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而且，因为惯性的作用，他们对所有事情也没一丝半点兴趣，活得真的很可怜！

是啊，比较起来现在的那些退休的新老人就真的是幸福多了。他们都在抓紧时间想方设法为自己活。公园里，山麓中，广场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唱歌，他们跳舞，他们健身，有些甚至去暴走，到马路上与车争道，简直成了老疯子。有些还背着一个背包，满世界地到处乱跑，国内国外都游遍，不想家，也不归家！

我老了可不想去凑这样的热闹！

不热闹也有好活法啊，琴棋书画，电子游戏，老年大学，只要你想，什么都不嫌晚的！

是啊，是啊，一般来说，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我这样子还能够蹦跶个一二十年吧？再老就惨了。

听说，现在的有些地方，老年护理机器人也已经在试用了，到时能有机器人与你陪伴也不错啊！

他说他这辈子最感无奈的事情就是：母亲面对父亲的不忠所持有的那种忍耐。母亲从未露出过怨恨，从未揭示过事实真相。由此，他也不再认为真相有多么重要了，因为真相和谎言一样都是让人心碎的。

我很理解他的心碎：父亲的不忠，母亲的隐忍，儿子的心碎呀！这种所谓的家庭秘事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而且大多的情况都是：家庭内，母子联盟，父亲遭谴责。家庭外，父亲招人指背脊，甚至还有组织处分。夫妻间则明争暗斗，里里外外，纠缠一世。多么悲惨的人生哦。不过，即便就是这样，想要出轨的父亲们仍不在少数，而且因此形成了一个特有的词汇：地下情。这词听起来总让人想到以前的地下工作者。

他说就是啊，非常像特工，还要有暗号，还要防止吊尾线！说着，他也放松下来，并说现在他也开始理解他的父亲了。

我笑他也像他父亲，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句老话说得不错：屋檐水点点滴在原档。只是他碰上了好时光。

你不也是吗？也是碰上了好时光吗？他又开始反诘我。

我说是，好时光，只是在这好时光里应该怎么做才算得更好，更像一个人，我还没想好，还要好好地思量。

看过父亲，从医院回来，碰见他，我说：老人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呢？还有对生活的期许吗？

他说：有也不多了。此时回忆比生活更能给他以乐趣。他可选择可删除可扩充可重构他脑中的种种记忆。他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但可选择自己的回忆。选择回忆某些往事，并将另外一些事情扔进遗忘的无底洞。

我说他说得真准确。

他说他的过世的父亲，晚年也是这样的情形，年纪越大也就越是隔得更远地遥望自己，像看一个似乎认识却又不太熟悉的人。

有点像考古。

这就是回忆的独特之处。

我说：我想要他开心起来，但我做不到。他的身上散发出那么一股陈旧的气味，仿佛一成不变地活得很久很久了。

他会永远待在那里，待在他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