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南坦的弯道风景

作者: 十年灯2023年08月03日散文随笔

1

有位作家说过,上帝是吝啬的,也是慷慨的;上帝是偏心的,又是公平的。

的确,上帝很慷慨,上帝也很公平。

水能够孕育生命,上帝便将水撒向人间,让水永远统治着地球,恣肆汪洋,浩浩淼淼。

水无论多么恣肆,无论多么柔软,依然是要讲规矩的。于是,上帝用河谷束缚住了水流,给了埃及尼罗河,给了印度恒河,给了美索不达米亚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后,上帝仁慈的目光扫描着东方大陆,扬起手来,给了这片厚重的土地一条黄河。从此,这条巨龙彻夜不息地咆哮奔腾在神州大地上,苍苍茫茫,九曲回环,生生不息。

我无数次看过黄河,无数次被黄河的气势所震撼。滚滚黄河水,是那样的质地柔软,却又有如此坚韧莽撞无坚不摧的力量。而一路东奔的黄河水,也并非只有一头撞死不回头的蛮力,碰到层层叠叠的阻物,便迂回旋转一番,再顺势折转身躯,继续不歇脚步,向着东方汨汨滔滔,一路前行。而如黄河齐河段南坦弯道处的黄河,不但更能让人感受到其不可遏阻的冲撞力和宏伟气势,还能让人感受到她百折不衰的柔韧。

当然,大河行地,是以乐章的形式弹拨人间的琴弦。

大河的故事,又是大地的故事。

大河流动的不仅是芜杂喧嚣的历史,还有色彩斑斓的民俗、风情、宗教,亦或文化和艺术。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又一次站在齐河段的南坦观望黄河。本想感受黄河的雄浑与壮阔,感受黄河在这里独有的弯道风景,却感受到了这个季节里黄河的荒凉之美。

冬天的黄河,除了河道里闪亮着往前涌动的滔滔水流,看不到大堤上有绿叶,更看不到春夏时节的灿烂花草。虽然大堤上有树木挺立,一排一排,却也都是枝杆,如健美运动员一般,伸胳膊露腿,张扬着它们的强健。而双目远际,想找一株泛着绿色的植物,也只能等到春天的来临了。

这个季节的黄河,其弯道处的主色情调便是荒凉。没有了春夏的喧嚣和繁杂,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的,静静的,好像在思考,亦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站在南坦远远望去,宽阔的黄河两岸有的只是长长的整齐的河堤,像水上长城一般婉转悠长。而刺骨的寒风却不管那么多,只顾着呼呼地吹,吹得太阳似乎也怕冷了,躲进云朵织就的被窝里头也不再往外露一露。而河道里的水流,却也速度缓慢,似是在踽踽独行。再看水边那僵硬的滩涂和大堤上一排排萧瑟的树木,根本没有任何生气,使得原本万马奔腾般的黄河,像是用劲了气力,只顾躺在这方湿润的土地上嘘嘘喘息了。

第一次感受黄河南坦的景象,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那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我,随着几个同学从四十里外的学校跑到老齐河城里拍毕业照。拍完毕业照,便与同学约着去看黄河。原本是要往城东走的,听说那里有一个百年渡口,渡口上车来人往,煞是热闹。照相馆的人听说我们要去看黄河,便告诉说看黄河最好的地方是南坦,站在南坦看黄河,那才叫一个美。

当时,对于美的感受完全还是一种孩子气,说白了仅仅是好玩而已。但当真的站在南坦看黄河的时候,内心已然受到很大冲击。只见黄河从西南方向气势汹汹而来,到了南坦这里一转身拐了大弯,又奔东而去了。那低沉的吼鸣,似远方隐隐的奔雷,似一万张牛皮大鼓被纷纷沓沓地一起擂响。于是,我嘴里禁不住冒出这样一句话:“好大一洼水啊!”

十几年后,从部队转业回到故乡,又几次骑自行车跑二十几里路,专门去到南坦,看到的却不仅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还有两岸景色的迎风扑面,真真有了从未有过的感受。那一刻,极目远眺,便见阳光下的黄河犹如从西南方向抛过来的万丈金链,阔步前行,旋而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便将南坦抛在一个转折点上。居高临下饱览河景,浊流从上游滚滚而来,又突然转身而去,令人目移景换,情思激飞。黄河风尘仆仆而来,到了南坦这里像是突然舒展开了宽阔的腰身,特别是到了六、七月份,其河道表面看上去缠绵有余,内心却激越无比。再到九月十月,则又换了另一副面孔,显现出的是其粗野的本性,也就应了早年民间“九月水淹,十月水泛”之说。

2

对于南坦这“好大一洼水”,不久前曾与一位朋友有过一次聊天。

这位朋友坐在我的对面,穿一件深色的羽绒服,神情看起来过分平静。

我和这位朋友是战友,曾经在一个连队里摸爬滚打过很多年,虽然从部队退役回到地方后亦经常见面,但像这样坐下来面对面地一起聊黄河,聊黄河上的南坦,还是第一次。

这位朋友出生在老齐河城的西北街,老家的宅子,往南走几十米,爬上黄河大堤也就到了南坦。因而,说他生在南坦亦不为过。生在南坦,对南坦自然有诸多了解。所以,与这位朋友聊黄河,聊南坦,算是找对了人。

“为什么要聊南坦?”朋友说。

“某种意义上说,南坦是黄河文化的齐河符号,这个符号有其历史意义,也有其现实意义。所以,想听听你这个南坦土著对于南坦的理解。”我说。

“其实,南坦不叫南坦,而叫南坛。”朋友说。

一句话,把我多少年来对于黄河南坦地名的概念颠覆了。

南坦不叫南坦,叫南坛,还是第一次听说。

后来,翻看文友黎明先生所著关于齐河旧城纪事的《烟雨八百年》和房庆江先生的小册子《齐河古城逸事录》,方知道为什么南坦曾经是南坛了。

朋友还告诉我,南坦的“坦”字本应写作“坛”。当年,齐河老县城两面临黄河大堤,因黄河在南坦这里拐了个大弯,南门外的大堤是东西走向,东门外的大堤是南北走向。而在黄河大堤的外坡上,原有南坛、东坛和北坛,后来因为大堤不断加高增厚,“坛”便被埋在了堤下。

据悉,“坛”一般是古代祭祀的台子,如北京的天坛,就是皇帝祭祀皇天、祈五谷丰登之场所。一般用土堆就,四周再用砖石砌起,大多坛墙南方北圆,象征着天圆地方。而黄河大堤上的“坛”,是为祭祀河神保一方平安而建。后来,随着黄河大堤的一次次增高加厚,南坛、东坛和北坛全都不复存在了,唯有南坛的名字被保留下来,而且越叫越响,在字面上也逐渐由“坛”演变成了“坦”,看上去更像是由黄河大堤派生出来的一处险峻之地。

因为黄河在南坦急急转了一个大弯的缘故,黄河水在这里也就增大了冲击力,南坦便成了黄河防汛时重点防守的危险地段,河边还竖起了“南坦险工”的标志。这一段的黄河弯多道窄,曲折蜿蜒,北岸和南岸相距不宽,仅有四百六十五米,因而被称之为“黄河咽喉”。

“在咱们齐河,看黄河南坦是最好的一个去处,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过样的话:‘想把黄河看,南坛上面站。’”朋友告诉我,一年四季黄河水的变化,黄河水的流势以及周围的各种景致,唯在南坦这个地方看得最为真切。他还把黄河水随着季节的更替描述成了三种颜色,春天是黄,夏天是红,到了秋天黄和红则柔和在了一起,看上去煞是舒服。

“秋天黄河上游雨水比较多,如果遇到上游几天几夜下大雨,在南坦这地方看到的黄河,也就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了。”朋友说。

“那个时候,黄河是不是有点暴跳如雷的样子?”我说。

“对,就是暴跳如雷。在那样的季节里,人们都有点不太敢看黄河了。”朋友说。

听朋友这样说,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郑州花园口事件广场看到的一处浮雕。浮雕记载的是黄河花园口事件,而花园口事件又是刻在黄河上的一段抹不掉的印痕。瘦削的老人蹲在地上,拢着手,无助地望着前方;逃荒的人流,个个衣衫褴褛,满面凄苦,有的拄着木棍,有的挎着篮筐,还有的挑着担子,一头是讨饭的瓦罐,一头是哭泣的孩子……

历史的片段像一帧帧画面在许多人脑海里闪回,那是悲怆的,也是痛心的。而关于黄河的历史,花园口事件自然是特别沉重的一页,共酿成1250万人受灾,391万人流离失所,89万人死亡的空前灾难。

由此,便也想到了南坦这个地方的安全问题。

“黄河如果从南坦这里开口子,会是什么样子?”我说。

“怎么可能!再怎么也不会让黄河在南坦开口子。”朋友说。

“为什么?”我说。

“因为这里太过重要,真要开了口子,那会淹掉京沪铁路和整个华北。”朋友说。

有资料显示,在齐河县境内,从黄河南坦到大王庙二十多公里的距离,两岸堤距小,弯道急,黄河中心以流速快、冲击力大而著称。如今的京沪铁路大桥处为两岸最窄,仅三几百米,犹如人之咽喉。故而,这二十多公里的河段便被称之为“黄河咽喉”。多少年来,此河段遇洪阻水,遇凌阻冰。因从南坦到豆腐窝分洪闸处不远,民间亦早有“开了豆腐窝,华北剩不多”的说法。所以,这一河段成为山东沿黄最危险的地段,又被称为“山东黄河第一险”。

有齐河黄河河务局的朋友告诉我,就因为南坦险峻,在治理上也就下了很大功夫。房庆江在其《齐河古城逸事录》中,亦对南坦有如此描述:“几百年来,不知往里投放了多少方石头,水下护住坝根,也不知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才方有南坦之安在。”

古往今来,在黄河南坦这样一片“咽喉”之地,演绎过无数故事。正是这无数的黄河故事,作为炎黄子孙,黄河在其心目中就成了一条无出其右的圣河。如今的这条圣河,随着日月的更替,早已演变成一种偌大的文化符号,凝结在华夏历史与传统的骨髓中。而南坦,则成了黄河文化的齐河符号,流动在齐河文明的血脉里。作为齐河本地人,每一次站在南坦纵目黄河,感受其“天上来”之气势,一种豪纵狂放之感便就油然而生。

3

“读过刘鹗《老残游记》的人都知道,老残曾经专门跑到南坦看水,看冰凌。”朋友说。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南坦那里还有一块很大的‘老残观凌处’的标志石呢。”我说。

“是啊,刘鹗应该就是老残吧?”朋友说。

“差不多,刘鹗既然写《老残游记》,也就是他自己游历时的成见所闻。”我说。

“自古文人多风流,他去南坦看水看冰凌,还在老齐河城逛窑子。”朋友说。

“不是逛窑子,书上写得很明白,是一黄姓朋友花钱请来两个艺妓伺候他们喝酒聊天。”我说。

“都一样。”朋友说。

无须再辩,朋友怎么理解老残是他的事,反正一部《老残游记》摆在那里,人们读后说什么的都有,但如此一部传世之作,能与齐河的黄河南坦相联系,则是一桩幸事。起码齐河这样一个小地方,早在上个世纪初年就随着刘鹗的作品闻名于天下了。

“当年的南坦一带,应该说比较繁华,无论是商业还是服务业,在鲁西北都很出名。”朋友说。

“是啊,刘鹗《老残游记》里就有记载,称‘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当年的县城南门,不就是如今的南坦吗?”我说。

“差不多,南坦也就是南门。”朋友说。

朋友说得时候很得意,对出生之地的一腔情怀通过他脸上的表情,显现得十分清晰。

谁人不为故乡赞?曾经的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让多少沂蒙山人为之骄傲!

九曲黄河九十九道弯,黄河的故事万万千。南坦作为黄河文化的齐河符号,不仅仅出生在此地的人为之骄傲,每一个齐河人说起南坦,都会心生敬仰,因为这是黄河的南坦,更是故乡的南坦。

还是早年在部队服役的时候,每到礼拜天或节假日,战友们都会跑到营房院里的大草坪上坐着聊天。而一些齐河籍的老乡战友,聊得最多的就是黄河,就是南坦。一位从南坦旁边村庄入伍的战友,讲过一个“开了”的风俗故事,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那位战友说,早年黄河上经常发大水,而真正开口子的时候却不多,毕竟黄河开一次口子是一次大灾难,人们想什么办法也得做好堤防。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黄河出现大汛,战友父亲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天天带领村里的青壮劳力上大坝防汛。尽管如此,村里依然人心惶惶,有些经历过洪水灾难的老人,甚至焦急地准备着逃生。夜深时分,战友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睡,都十分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爷爷见儿子回来了,便急切地问:“怎么回来了,什么情况?”战友父亲有气无力地回答:“那边开了。”一句话,引起了全家人的惊慌和悲伤。“那边开了”,也就是说这边安全了,可并没有让家人们感到庆幸,反而为对岸长清县那边人们的灾难忧心忡忡。

战友说,那年月黄河洪水就像吊在两岸人民头上的一把利刃,时刻威胁着大家的生命安全。每逢汛期,青壮劳力都得上大坝防汛,而家人们整天提心吊胆。最紧张时,各家各户都收拾好行李,备足干粮,以防万一。有的甚至还把梯子竖在房上,预备着猝不及防时上房躲避。就连平时说话也多有忌讳,做饭时烧水,如果谁说“水开了”,老人们会立刻紧张地反应:“俺得个娘哎,吓煞人啦,怎么说开了呢?”因而,在齐河南坦一带,早年水开了不能说开了,得说“水熟了”。

当然,黄河留给我们的不全是悲伤,还有一些开心的事。

每年夏季在黄河边上戏水,是很多孩子乐此不疲的事。而黄河丰富的水产,又大饱了人们的口福。朋友说因黄河南坦段的弯道,有名的黄河刀鱼在这里出得最多。

刀鱼学名刀鲚鱼,因从渤海湾逆流而上,齐河人又称“倒稍鱼”,而在黄河口一带,则称“倒鱼”。一个“倒”字,大概是因其沿黄河逆流洄游的缘故吧。

历史上,黄河几经改道,黄河刀鱼却总是顺河而去,又沿河而来。长江口和海河口虽然也有刀鱼,却总不及黄河刀鱼量多味美。齐河本地有句渔谚:麦稍黄,刀鱼长。黄河刀鱼属鳀科,小的六、七寸,大的一尺多长,身薄色亮,细鳞小肚,短吻圆突,看上去像一把尖刀。它们有时会游到海里,有时又会游到河里,脂肪丰厚,肉质细嫩,烹调无需多少佐料,味道鲜美。

黄河刀鱼是黄河独有的季节性鱼种,海里生,河里长,只有每年麦收时节才能捕捞。朋友说黄河刀鱼出水即死,早年大都在河堤上交易,从水里逮上来就卖,不会挑到集市上销售。时节一到,便会看到人们手提用鲜柳条串着的一些刀鱼,在黄河大堤上叫卖。

南坦一带多回流,朋友说有一年的麦收时节,很多刀鱼截流在了这里,多得让人无法想像,顺河道望过去,阳光下一片银光闪闪,用网拉都有点拉不动。孩子们拿着筛子捞,拿着签筐端,都能捞到不少鱼。但那时没有储存条件,肥美的黄河刀鱼也只能卖个“白菜价”。

有资料显示,后来因黄河的几次断流,黄河里的十几种洄游鱼类消亡,真正的黄河刀鱼也很难再觅其踪。当然,也有用黄河水人工养殖的刀鱼,但与真正的黄河刀鱼相比,却差了很多。

很难想象,经历了几千年甚至上万年进化而来的物种,在劫难面前终还是灰飞烟灭。也无法想象,鲜活的生命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垂死挣扎,最终亦不得不绝望地走向枯竭。从此,它们的故事像一个个美丽而忧伤的童话,只能存在于人们对往事的记忆里了。

有时候就想,一种文明替代另一种文明,难道必须用消亡或者枯竭来诠释?这岂不是人类的一大悲哀?但很多时候,人类在消亡和枯竭面前毫无办法,就如此时此刻,我站在黄河南坦,静静地倾听着水流美妙的乐章,浑黄的精灵是从冰山母体上脱落,所引发出的一个个梦想,只能在厚实的土地上撒欢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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