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在夜色中絮语

作者: 王小弘 2015年03月07日优美散文

一段时间,为自己不识得花朵羞愧不已。

印象中是有一些花放的。南瓜花举着金黄的大喇叭,朝着太阳呜哩哇啦。蚕豆花翕动着淡紫的翅膀,随时准备飞到月亮上去。黄瓜花已经在架子上此起彼伏,黄灿灿的一大片热闹。辣椒的小花总是细细碎碎,隐现在密密的叶丛间,像是星星的倒影。最爱藏起来的还是茄子花,喜欢躲在阔大的叶子下独舞,掀动起紫色小摆裙,专门跳给那只迷路的小蚂蚁。

一离开乡村的土地,立刻局促不安起来。不识得汽车标识,都是铁壳子下面装几个轱辘。不识得路口方向,都是规规矩矩的横平竖直。更要命的是,看见广场上大片的花朵整整齐齐地开放,红得热烈,黄得灿烂,愣是一朵都不认得。这样的日子,慌慌乱乱,犹犹豫豫,疑疑惑惑,一点都不踏实。

直到那天一小片红艳艳的杜鹃撞进眼里。

杜鹃是后来才知道的名字,小时候只道它是映山红,春天开学没多久,它就满山满坡地红起来,像少年脸上的青春花蕾,一发一大片,跳跃着蓬蓬勃勃的欢愉。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扯它的花瓣吃,真的很好吃,甜丝丝的清香溢满口鼻。走一路,吃一路,花却一点没见少,依旧红天红地的,满眼都是。

迎面突兀撞来的那片杜鹃,在小区门口。就像游荡在他乡街头,忽然遇到了小时候的邻家小妹,不免要惊喜地叫出声来:映山红!不免要站下来,彼此问问这些年来的境况。不免要站在时间的流里,歇息一会,感叹几声。一个狭长逼仄的花坛,被它们挤得满满。汽车卷起的浮动尘埃,还没来得及遮蔽它们的艳丽,隔壁广场上的跳舞大妈们放着那些反复轰鸣的节奏,也还没有让它们厌烦得皱起眉头。分别这么多年了,又山一程水一程的,它们几乎一点没变呢,叽叽喳喳地惊喜着,把个春天映照得红光满面。只是不知在它们眼里,那个惊呆在春天里的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吧。

我蹲下来,想再捏一片花瓣放进嘴里,瞥见门岗保安鹰隼一样的目光,又缩回了手。藏于内心的秘密,只可以一个人享受,怎么可能在别人的窥探中坦坦然呢?况且,我这一只被人间烟火熏燎多年的手,会不会吓坏了它们呢?蓦然觉着,我与这些映山红之间,已经隔开了几十年的光阴。大山给了我行走的力气,然后我选择了出走,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不曾给过它们音信。一直行走在它们怀念中的我,从来也不曾记起过它们,总在努力地去结识新的花朵,在那些安排在城市的花朵中寻找灵感,哪怕没有一朵花愿意为我开放。

最初见到迎春花,是它们瀑布一样悬挂在一幢教学楼的走廊外。沐浴其中,以为那些明黄,那些阳光一样的碎屑,一定会温暖生命中某些寒冷的日子。后来识得夹竹桃,好喜欢这个名字,竹和桃,仿佛可入清虚之境,万鬼不侵。郁金香是在一个公园里结识的,那么多金黄、艳红、亮紫的杯盏,盛满人间富贵,让人陶醉,恍若他乡是故乡。公园里还有一池白莲,亭亭玉立,一时让我这个打小在山里横冲直撞的乡巴佬呆住,赶紧背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生怕错过了相识的机会。当紫薇突然在路边热情渲染,一嘟噜一嘟噜地挤出线条来,只把喧嚣做仙乐,万种风情舞秋风,简直就让我又迷恋又崇拜,路都不好好走了,一步三回头,踩响刹车声一片。

终于列出长长的一串花名,来妆点拥挤的文档。然而有花朵的城市终归是城市,不是花乡,百花说尽繁华事,夜半梦醒在客乡。一粒土渣离开土地,就变成浮尘了。敲击键盘的哒哒哒仿若夜雨打叶声,终究不是雨,花朵一样绽放在宽屏上的文字,笔画枯瘦,缺少营养。才发现,有些花开在眼前,有些花开在命里。

命中注定的花朵啊,怎么可以忘却?

蹲在那一小片映山红身旁,我开心极了。它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诉说。我听出了教我小学语文的吴老师那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他总要在上正课前来一句,今天俺先讲一个狐狸精的故事,我们立刻竖起了小耳朵。听出了下街会算命的孤身老阿婆瘪着嘴唱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不算命的时候仿佛总在唱,母亲说,这一段是《天仙配》,过一会儿又说,现在是《女驸马》了。听出了晒场上大叔大伯们的谈天说地,国际纷争,总统秘史,仙魔鬼怪,神偷侠盗,在烟斗的明灭与星光的清辉中轮番登场,夹杂着忽起忽落的鼾声。听出了溪水汩汩,玉米拔节,青石板路的缝隙间,青草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从未觉得内心如此丰盈,这是一个山里娃躺在大山的怀里才有的舒坦。我由此相信,人生有多少相遇可以唤醒沉睡的幸福,就曾有多少花朵开放在童年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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