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丛林

作者: 胡晓江2021年09月10日散文随笔

我照例走向那片丛林。

走向那片丛林,不为了什么,就为了漫步,就为了融入那片野地。尽管那种融入,仓促、肤浅、浮光掠影、装腔作势,但那又怎样?你来与不来,野地依然在那里,丛林依然在那里。每次走入,我的内心便宁静起来、澄澈起来,其感觉不逊于一次高品质的远足游历。况且,没有喧嚣,没有拥堵,不设围墙,不用门票。

石质甬道,伸向幽暗的丛林深处。樟、梓、栎、桂、枫、槐、银杏、杜英、石楠、红李、樱花等树木,组成了那片摇飏葳蕤的丛林。丛林分做两大块:东山和西山,是经过公园化改造的天然山体。东山、西山之间,有现代气息的铁便桥相连,灰色的铁桥及上下铁桥的台阶,搁置条形的防腐木,是流行的园林设计风格。西山北麓,有池塘三口,为天然水体,更添雅趣。山不高不大,但依山就势的甬道、石级还是相当考究,亭台水榭点缀其间,颇得造园玄奥,路随山转,曲径通幽。急的话,走上一圈至少半个时辰;不急的话,可以晃悠一上午或一下午。

我又一次在丛林漫步。春来了,在丛林里萌动,在枝叶上萌动。风乍起,吹拂着丛林,梳理着丛林。那“呼呼”的东南风,暖暖的,越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扫过无数挺直的树干,卷起满地的落叶,撕扯下树上的陈叶,向西北方向劲吹。风在劲吹,而阳光仍在丛林之上朗照着。没有丝毫杂质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洒下好看的光影、光柱、光斑,使坡地上的丛林,显出幽远的纵深和分明的层次。丛林无人,便是空山。空山寂寥,空山里的行者,除了我,便是风了。

我看到了风,不,我被风夹裹挟着、推搡着、亲昵着,那么真切地、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了风。风,时疾,时徐。疾时,万马奔腾,却见莽苍苍的丛林里“无边落木萧萧下”;徐时,悄无声息,犹如翡翠般千年不动的深蓝。

风,改变着丛林的秩序和节奏,使走过深冬的迟暮丛林别无选择地拥抱春天、走向春天。春,可以绵柔如水,润物无声,船过无痕。而春的另一面,则是暴风骤雨、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地裂山崩。春,要使一棵树,一片丛林,变成春天的样子,有的是办法。艳阳照拂,使树木复苏;春雨飘洒,使树木萌芽;春雷震动,使已经醒来而又恹恹欲睡的树木再次惊醒。若是树木还在沉睡,还没有变成春天的样子,春也会霸蛮,也会发飙,任暖风呼啸,横扫丛林,使冬天舍不得飘落的枯叶、陈叶萧萧而下,使害羞迟疑的叶芽绽放舒展,使含苞待放的蓓蕾鲜花盛开。

稍后几天,有风有雨。我再次步入那片丛林时,东山、西山仿佛被谁打翻了绿色颜料,果然已是春意盎然、春山在望了。

红尘滚滚,芸芸众生。熙熙攘攘之中,我们总是忽略了四季的更迭,错过了春的翩然而至,又错过了春的悄然而去。

蓦然惊望,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我们总是犹疑迟钝,以致茫然无视。年复一年,春来春去,我们麻木不仁,甚至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叹都没有了。被疏忽和忘却的,岂止是风。有次在一座山巅,一轮红色的月亮挂在向晚蓝莹莹的天际,我惊呼“红月亮”时,周遭的人群却不以为然、不为所动,仿佛月亮本就应该是红色的。有次坐车经过一个群山环抱的隧道口时,雨过天晴,一道彩虹的一端恰好落到公路旁的山麓,触手可及。我惊呼“彩虹就落在这里了”,周遭的人群睡眼惺忪、毫无反应,随着汽车的疾驰而过,将难得一见的落地彩虹抛在了身后……

人生过于匆促,总会遗落一些什么。美国的瓦尔登湖曾让多少国人为之沉醉、神往,但平心而论,中国类似的湖泊还少吗?恐怕少的是那种沉潜的心境和透彻的体悟。中国古有桃花源,那是梦的伊甸园,也是灵魂的乌托邦。为生存计,为生存累,今人似乎难有这样的耐性和雅致了。

然而,瓦尔登湖、桃花源、终南山,抑或某处荒芜的野地,始终是人类精神高处的圣地。张望、凝视、徜徉、冥思苦想,野地不拒绝任何一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行者。这样看来,野地情结又总是生生不息,并未真正走远。

山东作家张炜曾想融入野地,野地成为了他的精神高地。但在他《融入野地》的原文中,极少描摹真实野地的文字,而只是意象的陈述和叠加。野地,原只是一种寄托和向往。韩少功写《山南水北》,被视为中国版《瓦尔登湖》,实则是他短暂“隐居”时的皈依泥土、亲侍农耕。成为野地的一份子,也就无所谓野地了。新疆作家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还有新疆作家李娟的《冬麦场》,写的都是故土,却又是故土与野地的交媾。北京作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对生命的感悟之妙、省察之深、思辨之透,使原本寻常的地坛之旅得到升华。地坛是他思想的母体,而又何尝不是他魂灵的野地?若匆匆如摩肩擦踵的游客,若史铁生不是轮椅上的史铁生,能做到吗?

风,吹过丛林、泉,或者树下的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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