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醋香

作者: 李晓会2022年02月09日情感散文

对家乡手工醋和醋糟粉的回味,是被这个季节勾起来的。按照家乡人的习惯,农历九月底十月初的农闲时候正是人们搭缸淋醋的时候,那种酸酸爽爽,淳淳的醋香就成了这个时候飘荡在村庄的主要味道。可是近些年,走进村庄,纵使你使劲嗅着鼻子,那种香味也只有从久远的记忆里飘来。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的家乡家家都自己做醋,尽管做醋的程序很复杂,但如春耕秋收一样,这对农家人来说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夏天里踩D,中秋节煮料,大麦、小麦及五谷杂粮在铁锅里煮开了花,然后装进瓦瓮里,拌上D块,继续保温发酵。夜半时分,会听见“噗哧哧”的发酵声音。等瓦瓮发满了之后,用醋筢筢打下去,如此这般,要重复好多遍。妈妈忙时,就会安排我去“打醋”,这是我唯一能帮妈妈做的事情。近一个月时间,醋发好了,就该拌醋了。

拌醋在做醋的过程中是最神圣的,因为这个环节里弄不好很容易坏醋。早在南北朝时《齐民要术》里就多次提到坏醋现象。在我们家乡也有“同住一个院子,两家不能同时拌醋”的说法,可见酿醋的确不易。所以,除了提前准备好玉米皮、麦麸等主料外,还要选个好日子。虽然不会像娶媳妇盖房那样找阴阳看日子,但主人们都在自己心里有盘算,“三、六、九”都是可选的吉日。日子既定,主人家关起门来,焚香请醋家婆下凡,经管酿醋。这时节,妈妈把煮好的醋粕加进去原料,倒在笸篮里反复搅拌,最后压瓷实了,盖上旧衣服,红布、麻袋捂起来,最重要的是要在上面压上擀面杖和犁铧,犁铧的尖头是有特定方向的。若是一切顺当的话,三四天醋糟就热了,也入味了,主妇们悬着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因为做醋最怕中间耍麻达,出现这种情况,就要请家中经验丰富的老妇人出马,洗手净身,在灶爷面前上香,施法捻弄。我见得最多是奶奶把黑豆炒熟后碾碎,选在夜深人静时加进醋粕里,再喷些白酒,跪在地上,一边搅拌,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祈求醋家婆多费心思。这时候,是绝不允许有人串门子,我们在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番周折之后,奶奶叮咛妈妈不要打搅。过几天醋就热了,入味了。这一番折腾,看似迷信,却是有科学道理的――醋是利用天然的醋酸菌发酵而成,醋不入味,可能是因为蛋白质过少而不能与醋酸菌充分发酵。因此,奶奶加炒豆子进去是为了增加蛋白质。奶奶并不懂科学,一切都是经验使然。

技术性问题解决了,接下来的搭醋是一个体力活,可妈妈再累也都面带着喜色。带凿眼的三只瓦瓮被架在高凳子上,一字儿排开。她将醋粕舀进瓦瓮容积的多半处,往里面加上水,漫过醋粕。经过一天的浸泡,等醋劲下来了,然后拔开插在凿眼上的小竹管口的塞子,醋水就欢快得如同小孩子撒尿一样,慢慢地“哗啦啦”流淌到脚地上的盆子里。这时,妈妈脚下轻快如飞,忙前忙后,不离醋缸左右。村里有阿姨问:“这几天咋不见你妈,她干啥呢?”“淋醋呢”。我们回答得理直气壮。

最初淋出的醋水味道清淡,要回倒进瓦瓮里,反复再淋几次,直到口味满意为止。淋好的黝黑红亮的头道醋装进黑老瓮里封好之后,留着待客、过事、送亲友。醋一般要淋三遍,直到淋出的醋水寡淡无味,主妇们才肯作罢。平日里,我们自家吃的就是二、三道醋,味道稍淡一些。小时候,我们最盼望的是淋醋到最后一天,主家是要做臊子面,敬谢醋家婆。头一碗饭要供奉给醋家婆,感谢她这几天经管淋醋,辛苦了;接下来是供奉给各路神灵、先人和家里的老人,最后才能轮到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

醋淋到瓮里,就如麦子装进包里,农家人就踏实过冬了。这时做醋的后续工作是捏醋糟粉,蒸醋糟粉。俗话说:“好吃难做”。每次吃着正宗的醋粉,就想起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里,我跟着妈妈捏醋糟粉时的情形。当时妈妈有没有刺骨的感觉,我不知道,只记得她要用两双手把淋过的醋粕亲自捏一两遍。灶堂里烧火蒸着醋糟粉,脚地里的包袱吊着醋糟粉汁,到过年时又是一道美味。

后来,我们住进了城里的单元房,但妈妈并没有丢弃她做醋的所有家当。前些年,一到初冬时节,她照样做醋,家属院里的每一家都会收到妈妈送的头道醋和醋糟粉。妈妈做醋的程序我已熟记于心,但自己一直没有独立操作过,不知自己做出来的醋会不会有妈妈的味道。妈妈做的醋,味道先酸后香,后味悠长。这种味道,如今很难吃到了,因为妈妈老了,我们也不会做。现在,就连老家村里做醋的人家也很少,都是买现成的,图省事儿。即便这个时节回去,也很难吃到正宗的农家醋和醋糟粉了。前几天回家,听我大妈说,现在百十户的大村子,扳指头算,做醋的人家超不过十家。

近些年,工业化程度不断提高,我们的衣食住行缺少了那种亲力亲为、手工劳作的辛苦,但传统的手工艺却濒临断代失传的局面,我们的生活也缺少了爱的味道――妈妈的味道,要想再享受那味觉的奢华,只有从那些悠远的记忆中去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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