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里体验隐居

作者: 赵丰2022年07月27日生活随笔

五十岁以后,我一直在寻找着一种安静的生活方式:隐居,于是,秦岭的终南山,便成为最佳的选择。把一颗心安顿在荒僻的山野,远离红尘喧嚣,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终南山,一双脚要穿透它,并非易事,于是,我选择了在某一条沟里小住,或者选择山民的家,或者是一所小学校,或者是一座寺庙。寺庙是最佳之地,安静清雅,吃饭无忧,偶尔也会如僧人一般盘腿打坐。当然,大多时间是读书写字,偶尔也会刨出一块泥土种菜,到坡上去捕捉蝴蝶,在溪水里泡泡脚,或者聆听山虫的歌唱,在山川草木里平静自己的内心。

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下,研读哲学,就成为我躲避清冷、驱除寂寞的唯一方式。这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情。之前,浅薄的我无法进入哲学的文本。

在终南山北麓,皂峪不是一条大沟,可也十里漫沟,清澈的溪水成潭成瀑,成片的山石或大或小散布于溪流之中,黑色的蝴蝶过着快乐的生活。这是一条不加任何修饰而又风景天成的山沟,它的得名,源于峪中多生皂角树。峪中的山民并不成群居住,而采取着散居的方式,这为我的隐居提供了惬意的环境氛围。我是在春暖的日子走进它并小住了数日的。视野里,蛰伏了一冬的山坡透露出片片绿意,花喜鹊在石上漫不经心的徜徉,长尾摇摆不定,时而又“咂咂”叫着飞上树梢,小黑脑袋左晃右摆,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的手上,捧着一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出版的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缓缓地翻过一页页书页,头颅低垂,再低垂。面对哲人的字句,我无法高扬起头颅,仿佛如此就可以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思想。

这本书的扉页上有费尔巴哈的头像,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神,草丛一样的胡须,我的心头总是一片温馨。《未来哲学原理》是费尔巴哈在完全隐居的状态下写成的,应该更闪烁着思想的火花。果然,在费尔巴哈的感觉之中,我感知到了人对事物的爱,对思想的爱,并且在爱里面,体会出了真理的存在。

隐居在荒僻的乡村,费尔巴哈踽踽独行,忽然就来了感觉,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无不具有”。这句被认为是新哲学口号的名言,后来就进入了他书里的字里行间。

在《未来哲学原理》一书中,费尔巴哈阐述了自己所要建立的“新哲学”的基本原理,他认为新哲学是以人和自然为唯一的最高对象的哲学,只有人性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实在的东西,人乃是理性的尺度。

脚下就是小溪的流水,坐在光滑、平展的石头上琢磨费尔巴哈的哲学见解,那些有别于华语规范的文字不再那么艰涩,似溪水一样从我的眼前潺潺流过。比如他认为,人是从自己出发来看待自然的。所谓自然界,它的特征是有形体的、物质的、可被感知的。如果坐在温暖的空调房间里阅读这样的文字,头皮可能要发胀,而此刻,一切都是明晰的,皂峪沟的山水草木,哪一个不具备着具体的形态呢。哪一个不被我感知着呢?坚硬的石头,柔软的溪水,绿色的藤草,黑色的蝴蝶,细碎的黄花,而我的存在和意识又被山水草木主宰着,像费尔巴哈说得那样:人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自然转化的有意识有理性的实体。人是肉体与灵魂的统一,肉体是基础,灵魂不能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它们的共同源泉是自然。

清晨或者黄昏,望着乡野农舍上空的缕缕炊烟,费尔巴哈便知道,人是不能只依赖精神活下去的;看见田野里正在生长的庄稼和蔬果,他便叹息道:人是依赖于物质而生存的;迎面来了一股风,他挥挥手说: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相互作用的,就如这风,它吹走了我的呼吸,又从我身上感知到了温暖……

如此,费尔巴哈的隐居便烙印着哲学的方式,具备着哲学的意义。我的隐居终南山,在山水间读完了一本本哲学原著,应当是费尔巴哈所赞赏的生命存在方式。

哲学文本的阅读很累人,于是合拢了书页,继续向皂峪的深处行进。中午11时许,我抵达终灵山庙,再朝上走,就是皂峪与竹峪的分界梁,此处向左为下竹峪,右方为上九华山的路。在此处修整自己的体力,是再合适不过了。我随地而坐,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和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山坡上,布满迎春花、连翘花,细碎的花几乎均为庄重的黄色,点缀着我的眼目,心里顿时隐隐涌起朝拜之意。座座高峰俏丽的身姿遮挡了迎面呼啸而来的山风。林涛澎湃,花香飘逸,倒也不觉寂寥。

鸟不甘寂寞,跟随了我一路的一只花喜鹊大约也累了,在我上方的一棵铁匠木的树枝上欢快的啼叫。它懂得费尔巴哈吗,它能感知到自然在人心灵里的地位吗?费尔巴哈说,人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一只鸟呢?它难道不是大自然的其中之一吗?

对大自然的崇拜,成为费尔巴哈生命里不可取舍的情结,他在《宗教本质演讲录》一书中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人所依赖的东西,就是自然界。自然界就是你所看见的、不是由人的双手和思想创造出来的一切。”是的,就如我身处的皂峪,人的力量无法创造它,而人必须依赖它而生存,而生活。对大自然心怀感恩,是人类至为纯真的情感

那只花喜鹊自然不可能悟出我的心思,它只有飞翔,更高地、更远地飞翔,在翅膀的扑棱里,在不倦的叫声中体现它的存在和价值。费尔巴哈既然隐居在乡下,就不能不感知到鸟儿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他隐居的地方有着什么品种的鸟儿,但他绝对会在写作和思考的间隙注视着一只鸟儿在窗外的飞翔,或者是在散步的途中凝视着一只鸟的飞行轨迹。

在哲学的关照下,终南山的一株树、一棵草、一片石、一滴水、一只鸟都仿佛染上了思想的影像,我眼前的一切,不再是那么浅显直露。成片的金黄,透露出哲学的味道。

山风就这样来了。伸手触摸溪水,冰凉。要是夜里,冰凉的水中有轮温暖的月。有时会生出如是怪诞的念头:将自己活成终南山的一棵树、一棵草,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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