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一壶祭老松

作者: 查干2023年01月09日心情随笔

楼下花园里,园林工人正在锯截一株几十米高的粗大雪松。它基本枯萎,只有最下部位长长的一条粗枝,尚有绿叶,且留得一小片的荫凉,正好为一条绿色长椅,遮挡阳光。真乃一息尚存,誓不言退。

这些年,每日下午四时左右,我便离开电脑,下得楼去,从信箱里取出一大堆报刊杂志,坐在松下长椅上,静静浏览。还有一只灰山雀,也常前来,先落在这株雪松最高的那节枯枝上,低鸣几声,来回跳动,而后飞下,在离我不远的草丛里觅食。有时,我带一把粗米,撒在那里,让它享用。它亦赏脸,就专注地啄食,很绅士的样子。这是只属于它和我的一段时光,我们既不寒暄,又不相扰,各行其是,近而亦远。因为有了这株雪松,我们都有了安全感和心灵寄托物。

而现在,一辆大吊车开了进来,从根部锯断这株雪松,然后高高地吊将起来,再放于空旷处,锯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装进卡车,拉走。仅两个小时,这株怆然挺拔的雪松,便没有了它的身影,连小小枝条,都不曾留下。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让人心生悲怜。我是从我星野斋的阳台,目睹了这一过程。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好像园林工人锯去的,不是一株树,而是相识多年的一位老友。这时,那只飞禽也飞临花园,空空地飞,哀然地低鸣,无处落脚。于是我也下得楼去,在那截还发着树香的树根上,泼洒一壶老酒,双手合十,以示祭祀和悼念。

30年前,一个秋日午后,我和内子,第一次走进这座新建成的塔楼,上电梯,到18层,打开1802室的房门。新楼特殊的气味,突兀冲进鼻孔,使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算是交接仪式。是的,这将是我们的寄身处,是我们的家。阳台有两个,都比较长。推开楼窗往下看,有一座小花园,映入眼帘。花木葱茏且新颖,显出一片的生机。其中有三株雪松,宝塔形地在往上长,很是惹眼。靠南的那一株,尤其蓬勃而生动。它的周边,是侧柏、火炬树、桑树、木芙蓉等多种树木,站在那里,以陌生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些近邻。青竹年少,藏于雪松背后,活泼里透着可爱。还有些树种因为新栽,看不出它们的真实身份,有待相认相知。而爬墙虎是老相识,它正在花园外围的围栏上,绿绿地顽皮地爬着,倒是旺盛得很。再瞅,围栏外百米处,有一条河缓缓地在流。邻居说,那就是北护城河,紧挨北二环路,是一脉人工水系。河的南岸,是安定门地铁站东口,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再往东南,就是古都北京最大的佛门禅寺——雍和宫,它的金顶闪着禅的光芒,香火极盛,香气有闻。再往南再往南,就是天安门广场了,它的浩然轮廓,一睹了然。而它的西北角,是景山公园万春亭。就是可俯瞰"半城宫墙半城树"的那座古亭。往楼北面去,有三座公园:地坛、青年湖、柳荫。对一袭布衣而言,无疑是福音。

在当年,这座塔楼算是条件比较好的居住地,是政府为改善知识分子生活条件而实施的一处工程。芳邻中有不少是全国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如:老舍夫人、画家胡絜青,著名戏剧评论家刘厚生,毛主席及中南海专职摄影师吕厚民,著名演员、配音艺术家向隽殊,著名文学评论家:唐达成、鲍昌、唐因、谢永旺、张凤珠、陈丹晨、朱先树,著名作家刘心武、张锲、达木林、邓友梅、束培德、刘锡诚、杜高、舒乙、陈喜儒、马昌仪……他们都是创作极为丰盈者,有的还是身兼要职、担当一面的人物。这便是我的新居和新居周边的人与物,陌生而新奇,久闻而初遇。连掠过楼顶的鸽哨,也有别于旧时旧地,显得耳生。

数年之后,花园里的树木花草,愈发蓬勃起来,所造就的氛围,不仅宁静,也多了几分雅趣。尤其这株雪松,枝繁叶茂,绿荫覆地,巍巍然站成一道风景。它的临风独白,或者说嘱托,一定与自然生态和文化艺术有关。大家不仅喜爱它,更有人还称它为:松雅士。的确,它不仅像一位隐于老林中的雅士,也像躬耕中的一介布衣。楼里文化人,在它绿荫下一坐,立刻被一种神秘的雅气所包围。有时,缓步而行的、坐轮椅的、拄着拐杖的、围成一圈,谈天说地,好不热闹。让人不由联想,各显神通的神州八仙。如今,他们中的一些人,虽已仙逝,但他们坐在雪松下,冥思遐想的神态,仍历历在目。譬如:胡絜青老人,她常常双掌支着拐杖,坐在那里,凝望蓝天与飘动中的云。又譬如:延安时期老作家康濯遗孀、作家王勉思大姐,她头戴一顶毛线花帽,身着鲜艳宽松的半长衣,左手提着小布袋,里装坐垫和报刊,右手牵着她心爱的宠物——小白狗,在河边绿道上走一段路之后,返回小花园,坐在这株雪松下的长椅上,俯首阅读。而那条小狗安静地卧在她的身旁,像是贴身保镖。还有,向隽殊大姐,她总是手提一个小包,缓步走到雪松下,独自静坐,不声不响。晚年,她眼力不济,人们向她问安时,她总是说:哪位?看我这眼睛。啊,是您呵?近来身体还好吧?嗓音依然是优美而甜润,使人立马联想,电影《蝴蝶梦》中德温特太太那带有磁性的独白。她的配音,总是出神入化,把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不愧是新中国第一代配音艺术大师。由她配音的电影,我看了不少。其中: 《流浪者》中,她是丽达。 《复活》中,她是玛丝洛娃。 《卖花姑娘》中,她是花妮。 《人证》中,她是八杉恭子。 《舞台生涯》中,她是特莱萨。 《永恒的爱情》中,她是罗西。 《杜十娘》中,她是杜十娘。 《蝴蝶梦》中,她是德温特太太。而晚年的她,为人极为低调,穿着朴素,与一般老太没什么两样,见人总是和蔼地笑。

有人说,智者与青松,是互为转化,互为依存的,我信此言。不然为何,每当看到这株雪松,和它下面的那条长椅,便会联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诸多往事来?然而,近几年,这株雪松渐渐地枯萎,园林人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济于事。到了今年改造楼下管道时才发现,它的主要根脉,触到了地下水泥墙,不能再伸延,没有了泥土,就没有了生命之养。就这样,一个蓬勃利他的纯净生命,极具仙风道骨的"松雅士" ,意外倒地,悄然离世。它与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个年头,默默地让我们乘凉吸氧,避风亦避雨,休憩和思考,也赋予我们创作的灵感和激情。而如今,它去了,去得无影亦无踪。连它的临风絮叨和喟叹,都成为空气。留给我们的,只有长长的怀念和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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