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你即将到来的中年

明明你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心态阳光的少年，可以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招来一大帮女生的尖叫和追随，明明你一样可以一口气甩出手中的小石子打到宽宽的河对岸，明明母亲还是给你打来洗脚水，叫你崽呀，催你起床时的音调还是柔和里夹着急促，而你也依然一如当年，在她面前任性撒娇，说各种奇闻轶事，可你揽镜自照，一不小心就发现眼角上多出的细纹，扭转身看那曾经让你骄傲得可以满世界展示的腰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些不该有的肉肉填平，那曾经鼓起的饱满且富有弹性的臀线，也已经向两侧凹进，穿起牛仔裤来，再没有那种从背后看去让人怦然心动的挺拔——你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我知道，老，是你不能接受的残酷，岁月流逝，时间悄悄地拿走了你皮肤中的水份，以后还会是肌肉中的，内脏里的，直到我们走向生命的终结，可是，就像从来没有见证过一朵花的开放与凋败，对于生命的来去，你从来都是毫不在意，你又怎么会注意到一分一秒流逝的光阴呢？也因此，你要被自己骤然到来的“中年”吓一跳么？你将怎么面对你的“中年”，怎么在未来渐渐流逝水份的分分秒秒里，过你最惬意的辰光呢？

关于老去的残酷，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场景是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曹七巧，年轻时候滚圆的胳膊上戴着个翠玉镯子，怎么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絈，可是，三十年的光阴，竟能使那镯子顺着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对于老去，谁能抵抗得了？你去看那不老的男神林志颖，再过几年，他必将要现出五十该有样子来，凭他怎样的保养，再好的容颜也要被时间一小点一小点不动声色地坚定拿走。

当年轮带着从缓慢的童年滚到日渐迅疾的现在，滚过将近四十圈，可以肯定，你已经站在中年边上了。

中年，一个在我们的意念里曾经遥不可及的名词。二十年前我们还在读高中的时候，身处中年的老师总是让我们感觉隔着高高的山，厚厚的云，那个烫着大波浪头发的女地理老师，那么美，却总让人有种说不明白的遗憾，那时不明白，遗憾的是她的笑里染着风霜，她经历过的岁月积淀到了厚重，而这一切对我们而言，是遥远到不可能发生的事。如今，你也是一个中年的老师了，从“哥哥”一步跨成了“大叔”。孩子们还像以前那样叫你，那是给你安慰，不信你试试，走到大街上，那些发传单的年轻姑娘，一定会毕恭毕敬地叫你“叔叔”。然而你应该暂感安慰——中年以后的时光，会过得越来越快，不要多久，这些仿佛永远年轻的街头小姑娘，该叫你“伯伯”“爷爷”了。趁着现在还是“叔叔”，我们好好地享受“年富力强”带来的丰富多采，power与courage吧。

四季中，人们最喜欢春天万物复苏，也喜欢夏天花木繁盛葱笼，却不知姹紫嫣红开遍，到头来终付与断井残垣。季节轮回，从夏入秋，却是天空明净，潭水澄澈，“潦水净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正是寻寻觅觅之后的尘埃落定。中年，何尝不是生命的秋天呢！一旦步入初秋季节，人生的海面开阔起来，年轻时代挥洒汗水播出的种子，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全部的绿意都开始呈现出斑斓五彩，生出悠长的意韵和缠绵的诗意。你没有发现吗，从前因为执着而受的伤，渐渐抚平了，你不再那么纠结于一次迟到早退，也不再一伏案就是四五个小时，更不会为了一个虚名而患得患失。你既可以安静地享受孤独，又可以邀朋结友夜夜泡在茶座里聊天，怎样的生活于你，都是欢喜，而这欢喜，难道不正是一份坦然？

还有爱。从前你一见到美丽的女子，总是忍不住奔上去看个究竟，青春荷尔蒙使你对这个世界的美具有敏锐的嗅觉，同时，又让你难免于莽撞。那时你把我当成你袋子里散发暗香的珠子，那是只能属于你的财富，而现在，你发现，尽管对于美，你依然抱有当初的热情，但你愿意远远欣赏保持神秘的猜测，你开始懂得真正的爱不是彼此束缚，而是赐予对方自由，你可以一整晚一整晚地献出你的手臂，只为给我寒冬里的温暖，也可以没心没肺远离我，一觉睡到大天光，你开始慢慢懂得，爱，就是让你爱的人，呼吸她愿意呼吸的空气，选择她愿意承受的喜怒。而你自己，也因此变得通本透明，无拘无束了。

你也明显谦和许多。从前话不投机便要横眉冷对，为了一个任性的孩子，你可以更任性地运用类似于黑社会的方式去征服，追赶一个犯错的学生，不惜骑着摩托车跑出几公里，而现在，面对你所教育的对象，你像一个兄长也像一个慈父，你能理解所有的青春举措，因为那都是你曾一一历过的，隔着岁月，你终于旁观者清；面对楼下便利店勤奋热情的老板夫妇，你竟然恨不得家里所有的开支都能在他们那里得到解决，那样别人至少不会因为生意不好而黯然神伤，而对于最让你不喜欢的那个笨门卫，你也能好好微笑面对。我发现你已经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了，其基本的表现是，你与谁都能好好说话了啊，不是吗？

这多么好啊！不是因为你的和善，而是因为你的悲悯与包容。岁月赐予我们去懂得这个世界并与它好好沟通的机会，只有中年，才能让你在无数次摸爬滚打之后，拥有珍惜这唯一来次世间的机会的能力。你每天还是会照镜子，看自己够不够帅气有气质，衣服的色彩与款式搭配是不是最佳，尽管我每次会忍不住叫你“水仙”；你还会哼最动人的情歌，一遍又一遍，打动多年前就被打动的我。玩一个配音，可以让你笑得直不起腰，打一场球，就可以再次激起你昔日的豪情。但你明明成熟了那么多，不是吗？我在你的身上，同时看到了青年和中年之美。如果说生命原本虚无，那么，你成功地展现了生命存在的美好。你让我看到，哪怕即将走向中年，你也把中年当成一份必然来到却携带着惊喜的礼物。如此看来，知不知道中年的到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已然在享受中年的美好了！

毛姆曾说，“我认为，要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看成不是令人厌恶的，唯一使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美，而美是人们从一片混沌中创造出来的，例如，人们创作的绘画，谱写的乐章，写出的作品以及他们所过的生活本身。在所有这一切中，最富有灵感的是美好的生活，这是艺术杰作。”

我希望你的中年，是一场由你精心烹调的美的盛筵。也希望自己是这样。

曾在电视里见过一个接受采访的女艺术家，年逾八十，身穿纯黑打底毛衣，肩上是大红的披肩，一头银白的头发下是一张虽老而依然满还希望与信心的脸。我已经忘了她叫什么，但她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我沮丧于生命的流逝时，她的脸就会浮上来，激励我。

中年，要来便来吧，在淡定和平和中，你要准备好篓子和背包，去收获青春时候种下的种种，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