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又是酸枣树

作者: 乔林生2019年10月31日心情随笔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心中都有几块伤疤。小弟之死,就是我心中最疼的那块伤疤,每每想起,痛苦欲绝。

和父亲相熟的一个校长常说,乔家的老七是最聪明的一个孩子,还夸我们家“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小弟出生时,外婆给他起名福生。我担心妈妈再生孩子,硬是让他改叫七生,并放话:“七生八生,再也不生。”我小学一年级,有这样一个坚决的态度,着实让父母不好意思,只好依了我的主意。成年后恍然大悟:儿时说的话预示着母亲还要生一个孩子,七生八生嘛!小弟去世后,母亲为了填补他留下的空缺,果真又生了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孩。

1968年,逃避造反派揪斗跑回老家躲藏近两年的父亲刚刚回到城里的家,就接到“文革委员会”的通知:全家下放农村。

记得是秋天,窗外黑乎乎的,从乡下赶来的十几辆马车就挤进了院子。孩子们忙着往身上穿衣服,来人已开始往外搬东西。母亲不住地流泪,才6岁的小弟便劝慰母亲:“妈你别哭,南沟岔有山有水,有粮有菜,多好的生活啊!”全家人顿时都笑了。

长长的马车队出城后走了一天,住了一夜,又走了大半天,才来到一座叫关道峁的大山脚下。为了减轻马车负重,也为了安全,车夫让我们几个小孩都下来,走着翻过山去。那时我十多岁,已在马车上摇晃了大半天,又渴又累,怎么也不肯下来。父亲本来心情就不好,见我哭闹不已,便发起火来:“你不走你就在这儿待着,等一会喂了饿狼!”说着,把我从马车上拽下来,扔在地上。见父亲动怒,小弟乖巧地一骨碌从车上溜下来,朝我作了一个鬼脸,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前方。

我儿时多病,很任性,便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等着父亲回头来背我。可父亲和马车夫拉马的拉马、推车的推车,开始向山上攀爬,连头也没回。孤山旷野,我真害怕让狼给吃了,心里咚咚直跳。就在这时,小弟那清清亮亮的童音从远处飘了过来。

“哥——快来看啊!崖畔上结着很多的酸枣,酸甜酸甜,快来呀!”

听到小弟的喊声,我从地上爬起来,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我看见了在悬崖边上等着我的小弟。小弟笑呵呵把一把红得发紫的酸枣装进了我的口袋,又将一颗大酸枣塞进我嘴里,转身又向前跑去。我咀嚼着酸枣的味道,慢悠悠边走边踢着土坷垃玩。这时,前边又传来弟弟清清亮亮的呼唤:“哥——快走呀,前面又是酸枣树!”

渐渐地,我开始兴奋起来,开始不停地追赶着小弟。就这样,在小弟“前面又是酸枣树”的呼唤声中,童年的我们翻过了这座十几里路的大山。

过了三四年,父亲调到延安,领着几百民工修飞机场,可家还没搬回城里,放暑假时,我跟同学一道找父亲去了。

别人告诉我,那个假期小弟特想我,特想让我回家。有一次,邻居骗他说,你三哥回来了!他信以为真,跑了好几里地去山口迎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没见到我,小弟非常失望,回到家便哭个不停,连晚饭也没吃。

小弟是吃了邻居大娘给的烂桃后得的痢疾,上吐下泻。好心的乡亲帮着哭哭啼啼的母亲把小弟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当地医疗条件极差,医务人员态度还不好,母亲央告他们救救孩子,医生翻翻白眼,责备母亲大惊小怪。

母亲身上没带几块钱,便冒着瓢泼大雨到附近的农民家借住院费。小弟在妹妹的怀里抽搐起来,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医生一看情况不妙,没作皮试便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不多会儿,小弟口吐白沫,鼻孔出血,很快就咽了气。母亲进门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是一位善良的白胡子老伯,把弟弟的尸体抱到山梁上,挖了一个坑,埋了。赶回家的二哥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用手想把小弟从土堆里刨出来,被父亲紧紧抱住了。后来,二哥没了;再后来,大哥也没了。日升月落的世界总是如此凶险,又如此轻贱生命。

小弟生病时曾向母亲要白糖水喝,可家里连一勺白糖都没有。母亲后来常常怪我:“你只知道跟着你爸去享福,就不知道提醒你爸给家里捎点钱?!”

我最亲爱的小弟,你知道三哥是多么多么的自责和后悔吗?!

多少年过去了。在人生的路上,我又遇到过许多像“关道峁”那样看上去不可逾越的大山。当我气馁和无奈的时候,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小弟圆圆的脸、明亮的眼,我的耳边便响起小弟那清清亮亮的童音:“哥——快走呀,前面又是酸枣树!”

我最最亲爱的小弟,哥知道,前面又是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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