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星夜

作者: 李汉荣2019年11月30日美文推荐

母亲在院场里剥玉米,大粒大粒的玉米,大粒大粒的星光,从手指上掉落下来,堆积在身旁。她一时分不清,哪是玉米,哪是星光;也分不清天上地上究竟有什么两样。也许不一样在于:天上只有星光,没有玉米,而地上,有星光,也有玉米,更有坐在星光和玉米里的孩子们。这样说来,天上说到底还是比地上少了些东西,天堂的原址不应该在天上,应该是在地上。我的母亲并不需要太多,此时,她要的好东西都在地上:满手的粮食,满身的星光,满心的感激。

父亲此时仍在锄地,他借着天狼星投下的一缕亮光,在一窝豆苗根部多培了一锄土,然后,他走上田埂,扛着锄头,望了一眼天色,他的脸色和天色一样晴和,父亲断定,明天天气不错,今年收成不差。

李三叔蹲在门前,在磨刀石上连磨了两把镰刀,现在,他站起来,把镰刀举起,对准最亮的那颗星星,用食指轻轻试了试刃口,自言自语地说,好家伙,真爽快。他笑了。星夜磨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夫,他认真打磨着古老的农业,也磨出了自家的好心情

桂芳表姐在村头古井挑水,当她把水桶放下去,水面上星星的棋局一下子给搅乱了,那是老天在水里下棋呢。桂芳表姐感到对不起老天,对不起那么好的棋局。她把水桶提上来,在井台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再看,水面上星星的棋局又重新摆好了,老天又坐在清凉里开始下棋了。桂芳表姐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好像叫做伤感的感觉:多少代的人,都吃这井里的水,都看着这盘棋,一茬茬人走远了,一盘棋还没下完。

大伯翻开唐诗,重读《春江花月夜》,读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他抬起头,看窗外,月亮就在屋檐不远处路过,月光从窗格洒进来,白白的,像手帕,像信封,谁寄来的?大伯一时恍然。一千多年了,保存在诗里的月光,眼前这月光,都没有减少,也没有变暗,后来的人们上路吧,有这么好的月光,这么好的诗,路上不会太黑的。

不等鸡叫二遍,自明叔叔就起床,早早上路了,他要到三十里之外去赶集,要把那两大筐蔬菜卖了,再买回一些日用物品。他挑着水灵灵的蔬菜,一闪一闪地走在田间小路,这时,脚下一滑,左脚鞋带缠在路旁的豆苗上,鞋带松了,鞋里也钻进几粒小石子,硌得脚生疼。自明叔叔停下来,放下菜筐,弯腰脱了鞋子,抖了抖,就着启明星投来的光亮,仔细系紧鞋带,然后,挑起菜筐,一闪一闪地继续赶路,远远地看,天空,也随着他的身影,一闪一闪地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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