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 鱼禾2020年02月21日生活随笔

某次友人聚会,轮到我行酒令,我想了一个很不厚道的办法,说,咱们来试试不说话的感觉——我计秒,大家沉默一分钟,忍不住的自饮一杯,若全忍住,我喝三杯。一分钟的沉默,在独处时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长度,但是在一个酒局上,那一分钟的沉默好奇异啊,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开了一个洞。我看着手腕上一格一格旋转的秒针,觉得时间正在被我们的沉默拉长。一分钟过去了,一圈人纷纷深呼吸,仿佛不是沉默了一分钟,而是被窒息了。我喝下三杯酒,问,我坐庄了,再来?众人端起酒杯嚷,不要,受不了。

对于沉默的喜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难找到一个清楚的起点。一种喜好唯有到了特定的程度你才会意识到。就这样,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许多情形下的说话都让我觉得兴味索然。这或许就是传言中的孤僻吧。我总结过,但凡勉强跟什么人亲近过度,哪怕其中有一丝勉强,那么不久,准会出现僵局——我不愿意再理会他,或我态度淡漠到不近情理,令人不愿意再理会我——虽然彼此并没有能溢于言表的嫌隙,找不到陡然中止亲近的理由。在交际或情意传递的意义上,我的态度没有确凿的动机。只是我对于疏离的喜爱越来越强烈,任何一种密不透风的相处都让我深感局促。这种局促感如果不能藉由距离和沉默得以化解,就必然化为厌倦。并不是别人做错了什么。当然谁都会做错点什么。做错点什么并不是事情的原因。

在某种交往中陷入疲惫,眼睛就会变冷,把对方的好与不好都看得明白。而一旦开始评判,交道就完了。对方那点好在感觉里越来越钝,那点不好却日益触目。当然,换个角度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在嫌弃什么人,那必然是,对方也在嫌弃我了。

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比自知更清透的了解。我们以为存在于人群之间的所谓知己,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镜像罢了。在某个时期,一个人坐在你面前,恰好,这一面活生生的镜子里映出了你的影像,清晰,大致对称。于是,那人成了你的知己。说穿了,都是凑巧。我们各自走在路上,怀揣各自的经验、判断和目标——也可以说是各怀鬼胎,唯有速度接近的人才可暂时互相见识。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开始跑步,或者其中的一个要停下来歇歇,便一拍两散,各自开始新的际遇。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人总觉得可以在自然际遇之外显示自己的高明。人们喜欢虚构情分,在人际聚散中加入一种成分不详的强力胶。你要孝悌友善恭敬。你要担待亲人及朋友的错误甚至恶劣。你要奴隶般地感恩念旧。你要俯首甘为孺子牛。你要赴约吃饭。你要登门致意。你要从一而终。但强力胶也不能使不规则的东西无缝联结。所以许多时候,我渴望从众声喧哗中凿出一点沉默,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开一个孔洞。

曾经有过一段令人难以呼吸的相处——我常常在对方弹雨般的质疑里张口结舌。我试图阻止,但阻截的话一出口,便会招引更密集的弹雨。有一天我们在伊城东郊的野外驱车闲逛,质疑又一次无端降临。在越来越激烈的问话里,忽然加入了乌鸦的叫声。那是东郊经常出现的景象——大群大群的乌鸦,从不知什么地方骤然飞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鸣叫。车停下来,我呆住,他的质疑也停止了。我们呆望着那群乌鸦在空中凌乱地飞翔。在空阔的郊外,在有风的阴天,乌鸦的叫声斩钉截铁。那一刻我便确定,我们之间的质疑和阻截,热情和敌视,都要结束了,就像一切喧哗终将归于沉寂。

我对于话语的鄙薄,也许,就是在那一天,在那个乌鸦群集的午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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