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筒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0年05月13日空间美文

几十年里,街道扒了又修,楼房扒了又盖,人心翻了多少次个儿;潮流逼迫人们往前走,用手机、服饰、网络语言绑架人们,让他们承认落伍的羞耻。唯有邮筒不理会这些,依旧在街头咧嘴笑。

旧东西大多禁不住时光的淘洗。那些粗陋的路灯,残破的马路围栏,由于跟新城市的格调不符而屡屡遭到淘汰。但邮筒似乎没有被淘汰的恐惧,它站在邮局门口或十字路口,个头高矮适中,什么人都可以把信件塞进它嘴里。它把信吃进肚子之后,过些天,会有另一个人收到这封信件。

旧的东西不一定落伍,它们天生可与时光——如果不叫抗衡,也可称并驾齐驱。好多东西沉没于时光的海里,而后浮出海面,人没法小瞧它们。它们身上载着不可磨灭的另一个完整的时代。它们属于时尚,又高于时尚。邮筒乃公器,它不招摇也不过时。最妙的,是它不承担太多的工作,却没被淘汰。比之于人,真是极好的人生

如今,写信的人少了,写字的人都少了。卖水果蔬菜的小贩会在纸壳上写几个字——不甜不要钱,3元一斤。书法家写一点儿大字,学生们被迫在作业本上写字,其余的人基本上不写字了。但字并没取消,写变成了另一种方式。而写信变成了典雅之事,手写信笺,封好后寄出去——或有,但这样的人不多了。然而,这都不妨碍邮筒立于街头,它和街树、路灯一起组成了安逸的风景。

邮筒的肚子里当年放过多少甜蜜、悲伤、紧急的词语,谁也不知道。这些词语又叫书信。在无网络的时代,写信是经典的书写方式。端坐桌前,构思,落笔成文。一封信即一篇文。边写边斟酌文采、语气,还要端一点儿书法的架子,以求把字写好,至少容易辨识——没人把医生处方的字体寄给对方,此为大不敬。

我不知邮筒的肚子哆嗦过没有,有没有火烧的感觉,冰镇的感受?那些情书投到邮筒里,信上不知带有怎样的热情?写信人遇到踌躇的事,把信纸写了揉,揉了写,写好后跑到大街上塞进邮筒里;你看往邮筒里投信的人,把信塞进去,会在邮筒边站立片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站立那么一小会儿。这时,一件东西离开他,要到其他地方。这东西是密密麻麻的字,是一堆心里话;心的一部分进了邮筒,寄信的人要犹豫一下,愣一下,然后走开。其实,人这一辈子,正像拿一把刀将自己像削竹片那样一片一片削下,放在各处,而邮筒只是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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