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香椿树

作者: 笑逐流殇 2016年02月02日空间美文

在我的窗前,有一个五、六平米大的花园——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密排的冬青和几株月季围着一个水泥盖子的小块绿地。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不用打开门,透过窗子就可以看见那些红的、粉的、橙的、紫的花朵在枝头摇曳,倒也别有一番情志。

今年早春,当我在和暖的阳光下围着我的花园查看的时候,发现在密集的冬青与水泥盖子的间隙处,长出一株小小的香椿树的幼苗。它那纤弱的枝条和嫩绿的叶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的。它的顶端冒出几许鹅黄的嫩芽,显示出勃勃的生机。这个发现对我真是意外的惊喜。

仿佛是不经意间,那株小小的树苗就长高了,高得快要超过挡住它阳光的冬青了。为了让它长得更快,我把它底部的两根枝条用刀片削了下去。随着树苗的不断长高,我也不断地修剪它下面的枝条。这样,到了夏天,它已经出落成一棵漂亮的小树了。

小树成了我的好朋友。当我从远方疲惫地归来,它伸出它的多条手臂迎接我;当我怀着沉郁的心情打开门窗,它用它轻柔地歌唱欢愉我;当月光把它安睡的身影映在我的窗子上,当密集的雨点打在它茂盛的叶子上……我都会从中感到宁静,感到亲切和力量,感到那种久违的关于我和山壑、和溪流、和旷野、和奔跑的云以及天河两岸款款相望着的牵牛和织女们的联系又重新回来了!

一天,我正给小树修枝,一位邻居问:

“忙啥呢?”

“修枝,我要让它今年就长到二楼高!”我不无得意地回答。

“不能让它长高,”

“为什么? ”

“长高就够不着了。”

“够不着什么?”

“够不着掐嫩芽了。”

接着他向我介绍了一种以香椿芽、面粉、鸡蛋、大葱等为配料的香椿饼的做法。以后又有几位邻居向我介绍了香椿芽的多种烹饪方法。我这才知道原来香椿芽竟有这么多种吃法,怪不得在这一带,我没有见到过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呢。

于是我开始关注那些被用来作为蔬菜的香椿树了。在我的门左侧稍远的地方,也有一片和我窗前差不多大小的绿地,在那片绿地里,恰巧就长了一棵“蔬菜香椿”。它不很高,像一丛小小的灌木被包围在扁豆、架豆、南瓜、丝瓜的藤蔓里。它的枝条负痛般扭曲地生长着,叶子长的短粗、暗淡又残破,连那些刚长出来的嫩芽上面也有铁锈一样斑驳的痕迹。它那丑陋、怪异的形象让我想起那尊叫做《拉奥孔》的古希腊雕像。

物业的人提着大剪刀来修剪冬青和月季,随着刀片在冬青和月季的顶端掠过,枝条、叶片和花朵纷纷坠地。那直边平顶的形状是预设在修剪人心中的,预设之外,任你是新生的还是苍老的、娇研的还是颓败的,一律剪除,毫不怜惜。剪完后,他拎着那把令人眼晕的大剪刀上下打量着我的小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秋天来了,马路上落叶纷飞,路边的银杏树上的叶子早已被秋风扯光了;我的香椿树却依旧沉浸在它的夏梦里,它依旧枝肥叶茂,依旧轻歌曼舞,仿佛秋之肃杀于它不过是遥远的传说。冬天即将到来,我怀着些许幸灾乐祸的心情期待着它从满树葱茏到萧条伶仃的转变。然而——我猜想它一定有一颗高贵而自负的心,它只愿盛妆示人,而不愿让人窥见它洗去铅华的窘态——我终于没有看见它冬天的模样,它的生命没有冬天。

有一天我上城里去,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第二天早晨,当我打开门,忽然觉得门前有点发空,这才注意到我的香椿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地上一个中间开裂的还没有一个完整年轮的小小树桩——这一天早已在我预料之中,只不过在这个无奈的清晨成为了现实。我用一些泥土和落叶把小树桩掩盖起来,以免它刺痛我的目光,也算是与我的香椿树最后作别。

从此,我不再关心这个小花园了,不再把某一种植物的藤蔓从花枝或树枝上一圈圈地解下来引向不相干的方向,不再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钻进月季花的间隙,把每一张废纸、每一片塑料都拣出来,不再坐在树荫花影下,睡眼朦胧地看一只笨拙的蜜蜂把自己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花粉……

开始有不知从什么地方陆续飞来的黑的、白的、有竖条纹的、印字的和印花的塑料购物袋落进了花园里,后来又增加了雪糕纸、烟盒、笔帽、便笺之类的物件。有时候“呼——”地一阵风吹来,那些塑料袋和纸片便旋转成一个漏斗的模样,少顷,它们便又落下来,有的落在冬青树上,有的挂在月季的枝条上,也有的落在空地上。我想,这或许才是这里应该有的场景吧!

我的香椿树被砍掉了,而门左侧那棵“蔬菜香椿”依然生长着。如果我当初不让我的香椿树长高,也让它长成一丛灌木的样子,我也时常掐它的嫩芽做菜吃,那它一定也还生长着。可是我仅仅这样想一想,内心就已经很不愉快了;反之,如果那些“蔬菜香椿”的主人们没有把他们的香椿树拘囿成一丛灌木的样子,也从来没有掐树的嫩芽做菜吃,而是期望把他们的香椿树培育成真正意义上的大树,那么他们的树还有可能生长到现在吗?或许他们也仅仅这样想一想,内心也就很不愉快了,因为在想象当中他们浪费了很多食材——很多鲜美的嫩芽都长成了无用的树叶。

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能听见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那端,森林用浓重的乡音和悠远的情怀向我亲切地呼唤。为了响应它的呼唤,我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呵护一棵幼树,然后惴惴不安地培育它长高,然后在某一个清晨,在关于参天大树的梦境中醒来,发现那树已无踪无影。老大爷、老大妈们和往日一样接送孙辈们上下学,各种型号的汽车依旧从停车场的出口一辆接一辆开出来,市场上的一排排卷帘门依旧“呼啦呼啦”地卷起来、写字楼的电梯依旧满负荷运转……除了小花园里多了一截稚嫩的树桩,一切如常。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要不,到来年春天,再多多培育几棵树苗!起码在秋天到来之前,它们都在欢乐着、憧憬着、美丽着。

或许,我天真地想,或许会出现很多向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对那些不会鸣叫更不会说话的生物们有着源自洪荒时代的依恋与敬畏之情的人们,他们怀着孩子般的恶作剧的心情,在他们所能见到的一切土地上种下草籽和花籽,把他们所能发现的每一株幼树都精心地培植起来……当夏天的大幕徐徐拉开,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无边的花草繁茂和无际的林木莽莽时,且看锯子、斧子的主人们魂飞魄散、落荒而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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