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院坝

作者: 宋雨霜2020年07月23日经典美文

村庄里,每户人家都有院坝。有的是单家独户拥有,有的是几家共享。院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了。或许是太爷爷那辈就开始了,或许是祖祖、爷爷开辟了一块院坝。

山村多陡坡,前辈选一块较平的坝子,看过风水,开始选角度立木房子。房子后面是竹林,房前就是院坝。院坝是一位慈爱宽容的母亲,袒露自己的胸怀,接纳着村庄的阳光、风雨、丰收、喜怒哀乐。

天晴时,稻谷和玉米在各自的区域嬉戏打闹。它们成群结队的,在晒席上面打滚,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歌曲。有时,圆圆的豆子也在凑热闹,只是豆子的队伍多是在竹筛子集合,比不得稻谷的气势磅礴。几个竹竿撑起的晾衣绳,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风里飘着,跳着欢乐的舞。洋芋片、南瓜片、干豇豆在竹筛里抗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变小变干。

下雨时,院坝会唱着雨滴交响曲,地面上溅起的雨滴,把泥院坝冲刷出一个个小坑,有时又是一道道小沟,或深或浅。孩子不怕雨,在阶沿上用手切屋檐下形成的水帘,有时干脆跑到院坝上,专门踩水凼凼嬉戏打闹。院坝被挠痒痒似的,在雨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雨停后,三两条狗,四五只鸡,在院坝上跑个七八趟,院坝就成了一幅梅花、枫叶的多彩画面。院坝脏了,一把竹条做的大扫帚刷过,留下浅浅的痕迹。

娶新媳妇时,院坝是最热闹的。新娘的嫁妆坐着滑竿来了,一行吹吹打打的人来了。新郎背着新娘,踩着幸福的步子来了。院坝是红色的,挤满了老人、小孩,嘴里的欢呼声不绝。除了娶妻嫁女,春节的院坝也是红色的。

有时,院坝是白色的,那是老人丧葬的颜色。白色孝衣、白色花圈,埋藏了老人一生的喜怒哀乐。在红与白的交替中,院坝中的人更替着。

祖祖挑着谷子从院坝进屋,爷爷挑着玉米路过,爸爸扛着木材堆在院坝的一角,小小的我们在院坝嬉戏。蚂蚁、蚯蚓、蟋蟀爬过院坝,蝴蝶和蜜蜂、蝙蝠飞过院坝,一轮太阳从院坝的这头升起,又从那头落下。院坝和祖祖辈辈一起经历村庄的日出日落,风雨雷鸣。

后来,院坝穿上了水泥外衣。

不见了小狗的梅花,小鸡的枫叶,不见了蚯蚓出土呼吸的身影,不见了竹条扫帚刷过的痕迹。院坝的呼吸,变得沉重。人们不再用晒席,直接让稻谷、玉米、土豆片亲吻院坝,院坝痒痒的,但它不说。

日子年复一年,鸡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村里的老人有的去世了,有的随儿女进城,村里的孩子少了。夏夜,变得清净。

有的坚守在村庄的院坝,连同废弃的老屋,变得荒凉。院坝边沿的鸡冠花、芍药寂寞地开着,灼灼妖艳的色彩让院坝显得更加清净。院坝身后的老屋,瓦上积满竹叶、青杠树叶。 院坝和老屋,互相安慰着,说些久远的温馨故事。

有的老屋被推倒,院坝也消失了。新修的小楼,只给了院坝一点点的容身之地,它无声地哭泣。

有的院坝跟着人们去了城里。城里的院坝,被扯成几块,变得面目全非。一部分,变成了楼房公摊部分,更多的,变成了小区公园和社区步道。

人,似乎是更多了。可是院坝却变得寂寞。没有了稻谷和玉米的陪伴,它的胸口空空的。水泥板的道路,有的还砌砖,院坝的喘气声更严重了。院坝很想找一只萤火虫,说说悄悄话,可是等了许久,萤火虫也不来。城里的孩子不愿意踩院坝,生怕粘上一点脏东西。尤其是雨天,大人还抱着小孩,生怕孩子踩到砖上的泥水。

院坝不适应城里生活,想逃回乡下。在一个清凉的夏夜,它果真逃回了乡下。不见了星空,不见了老人孩子,不见了凉茶蒲扇,只有黑洞洞的夜,莽莽大山也是黑黑的。曾经院坝待过的地方,长满了杂草,也是黑魆魆的。

院坝哭了。回到城里的院坝,接受了喘气的毛病,接受了炽热艳阳的烘烤,接受了行走过路人们的忽视。

进城的院坝,如同进城的老人,衰老着,迷失在了城市生活里。留守村庄的院坝,被杂草覆盖,呼喊不得。

曾经的院坝,渐行渐远。走在一条消失的路上,它快要忘记了曾经的模样。属于村庄的院坝,怀念着有萤火虫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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