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花开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在蒸腾的暑气里，家家户户就一字儿排开了桌凳席椅。打井水泼地，撂只花皮瓜或酸梅汤在井下，热闹的乘凉便拉开了序幕。那时晚霞满天，与天空曙红晚霞相映生辉的就是门前屋后开着紫红小喇叭的晚饭花。

晚饭花的名字多，或俗或雅，俗名低矮到尘埃，雅名又响彻云霄，相映成趣，是乡间最常见的普通小花，在墙角篱边自生自灭，四五月发芽，暑假时会茁壮一大片。不过白天总是含苞未放，只有太阳下山开始吃晚饭时，花苞才会怒放，花朵不大，硬币大小的模样，却是五角星形边角，心形叶片，花朵簇生枝端，擎着细长的花柄，紫色的花瓣呈现完美的弧度，像朵朵吹奏着的小喇叭，所以乡人都称为喇叭花；花瓣有清香，可以驱赶蚊虫，色如女孩脸上洇濡的胭脂，所以也叫胭脂花或潮来花，有传说是嫦娥奔月时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染红了花瓣；因常晚上开放，便也有人给取个娇滴滴的名字叫“夜娇娇”；花儿开过，花蕊里就结籽，那籽渐渐从嫩黄到赭石，最后成为一颗带了花纹的黑豆豆，黄豆大小，拿捏在手，活脱脱一颗微缩小地雷，所以又名地雷花，带了铿锵之意。南京人对晚饭花的称呼很俗，叫洗澡花，该因夏天洗澡时候开放，其实大俗的东西也是大雅。在长江对面的作家汪曾祺写的《晚饭花集》里，我们就可以读到尘世里晚饭花的淡淡诗意，虽然有些哀伤。

乡村的傍晚是一天里最值得留恋的时刻，清风徐徐，骄阳不再似火，庭院边炊烟袅袅，那些开着的晚饭花，就像炊烟一般温暖。傍晚也是跟小伙伴们打闹嬉戏的时刻，花朵是女孩们最爱的东西。摘下晚饭花鼓鼓的花萼，花瓣就是个天生的小喇叭，可以在唇边吹奏出奇怪的声音；如果把花萼顺着花蕊往下拉，花丝可以挂起来当耳环，吊着紫色小喇叭，在年少女孩的扭捏作态里倒也摇曳生姿；我们也喜欢捣碎花瓣包指甲，指甲经过花朵一晚上熏染，第二天就成为每个女孩子梦想里最喜欢的粉粉的红……

在晚饭花陪伴的日子里，还氤氲着童年竹摇椅小木桌上石碱大麦粥的喷香，还有蒜泥拍黄瓜，焦炒大米粥，辣椒爆炒螺丝……

晚饭花的俗体现在生活的每个细节里。读罢《红楼梦》，才发现晚饭花的雅让人惊讶得掉牙。《红楼梦》里有平儿理妆一节，说宝玉拿出晚饭花籽研磨的脂粉，让平儿涂抹于脸，果然鲜香美艳。不过这晚饭花籽不是简单拿来研碎，要先把晚饭花籽研成白粉，再与碎珍珠、金银箔等粉末兑一起，然后把粉末灌在才摘来的玉簪花苞里，放宣窑瓷盒内养着，被玉簪花熏过的脂粉，能不奢雅到极致？闲时也捏碎花籽细看过，果然滑腻如脂。

也有晚饭花自生自灭，人可以天南海北到处漂泊，心底的故乡却只有一个，那里开着生生不息的晚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