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辞

各位亲友：

今天是周末，借着给我过生日的由头，大家来聚聚，喝几杯我珍藏了十五年的茅台酒，拉拉闲话，加深亲族间的交往。也通知了十几位朋友——但正如我所料，只来了一半，因为我只说是周末无事小雅集，没提过生日。一说生日，朋友正好有事忙呢？岂不为难！我们中国人把生日与死日看得同等严重，而我平生最不愿要挟别人，人际关系最崇尚轻松自由。就是邀请朋友，也有三原则，一是年龄比我小，二是路程近，三是不在官位。总归受邀的是我的朋友，未邀的还是我的朋友；今天到场的是我的朋友，没到场的仍是我的朋友。天涯若比邻，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在乎一顿生日酒！

其实我的生日，按阳历的话，四天前就过了；照阴历算，三天后才是。我的性格深受母亲影响，喜欢安静，不爱扎堆起哄，最怕麻烦别人。母亲就从不说生日，因此我就从未给她操办过寿宴。只记得小时候每到我的生日，母亲提前就念叨，逗出我的馋虫儿，却硬要熬过三天，这才给我煮个鸡蛋过生日。可是这一回不同，家人一再强调我六十岁是个大寿，一定得按古法五十九岁时过一下。那就随俗吧。想来惭愧，鲁迅先生五十六岁就死了，不才我公然活到今天，还有脸吃蛋糕、饮美酒，无耻之尤是不！可这叫天命，只能听之任之完事。老辈人觉得能活到六十岁，啥话别说，值了，满足了。往后所活的日子，那叫空手套白狼，等于分文未投资而天天分红利。当然如今则另当别论，九十岁还抱怨看病难呢。

回想我这一辈子，还算是幸运与顺遂。小时候虽说清寒，却也没有过分饿肚子。高中毕业回家当农民，农民了三四年看样子要农民一生时，高考制度恢复了。最幸运的是大学念的中文系，恰好实用于编辑工作与业余写作。学而能用，人生至乐。不少理工科学子眼红仕途，后来成了贪官落马，令人唏嘘悲悯，当个科学家工程师多好啊。

我业余写作了五六百万字作品，高下优劣我不宜自评，任由世人臧否去。这个其实也无所谓，意义只在我喜欢写作，且有条件写作，这就足够了。说我淡泊名声那是假话，但我厌烦炒作与媒体上出风头。不少机构与朋友曾多次要给我张罗研讨会，都被我婉谢了。一是不忍糟蹋钱，二是受不了闹腾。唯有一次，一所高校由学院升格大学，需要一定数量的人文活动才能通过验收，这才配合着把我研讨了一回。我以为作家写作一如农民种地，写作品就等于种地打粮食，除此之外毫无必要。对待写作我有点完美主义，每件作品都无一例外地三番五次修改过，所以转载率再版率比较高，且不时被盗版。写作是个苦乐参半的劳作，内需专心外求安静，这些皆由妻子包容与供给。三十年来一以贯之，在此特表感慨与感激。

今天的来宾半数为晚辈青年，谢谢你们给我祝寿。你们给我发红包，我得让你们的破费不太冤枉是吧？我这就告诉你们一个人生真谛：靠本领或者说靠手艺吃饭立身，最尊严、最踏实，也最安全。怎样才能学好一件本领呢？练习，反复练习，带着热爱的感情数十年如一日地练习。拉琴是这样，写公文亦如此，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木匠，也一定打制过几十吨家具吧！我们都不是天才；就算你是天才，不经过反复实践依然是个口头天才，中听不中用的。不论学习什么技能，没有一万个小时的训练，仍是个平庸之徒。不要贪多，但须精专。熟练一门别人无法取代的技能，你就立业了。

不过我这里还得强调一下，学习并掌握某种技能，当然首先是为了生存；而因此就把人生看成单纯的赚钱过上富日子，未免就境界欠高了。建议你们将人生当作艺术，而艺术的最高目的是什么呢？就是美与快乐，就是通过创造性的劳动获得个人的心情舒畅，并将这种个人的心情舒畅分享给家人亲友，分享给社会与环境……不啰嗦了，开始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