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芦席·席匠

作者: 王存艳2021年08月22日美文阅读

在我们渭北高原,节气要过了九月份,芦花才开始飞舞,由最初的鹅黄渐渐舒展成灰褐色,再慢慢变成白色,天气也就随之慢慢变冷。

早晨,趁着雾霭未褪,河滩里还结着麻冰,刈完稻子、收完玉米、挖倒稻秫秸秆、窖完红薯白菜的村民们就开始搭镰收割芦苇了。收割芦苇也是讲究掐准时节的,收早了芦苇还是绿的,晒干后颜色也会变黄,这样的“嫩芦苇”晒黄后容易“出筋”,编的席子用不上几年就坏了。所以芦苇发白发亮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收割时间。

在我们那里,芦苇被叫做“芋子”,也许是“苇子”叫转音了吧,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叫。

芋子可以说全身都是宝——芋子的花儿可以织毛窝窝,寒冬腊月,毛窝窝穿在脚上,暖烘烘的,在缺鞋少袜的我们眼里,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换的宝贝。芋子叶儿是母亲烧火做饭时最好的柴火。而那深埋在污泥里的芋子根儿,就更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最爱了。芋子刚一收完,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孩子们扛锨掂公式,兴致勃勃地拥进种芋子的河滩挖芦根吃。天越冷芦根就越嫩、越脆、越甜,那一双双冻得通红的小手,从冻成冰块的泥里扒出白嫩的芦根,也顾不得洗干净泥,只在裤腿上简单搓几下,就急不可耐地塞进嘴巴。那滋味,那享受,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口齿留香,难以忘怀。

砍芋子也是有讲究的,一手抓镰,一手搂着芋子,一点一点向前砍,而且不能后退,因为芋子的根茬又尖又硬,稍不留神会刺伤脚板。大人在前面砍,孩子们在后面拢拾厚实的苇叶,隆冬煨炕很耐用。

芋子收回来,分捆扎好,竖放在向阳的墙下慢慢风干。直到天寒地冻,粮囤丰盈,农人安闲,土地开始休憩的时候,就是席匠三虎叔开始走乡串户的时候了。

席匠三虎叔那时大概三四十岁,由于长年累月编席,手指粗糙且变形,就像带疤的树枝。但是,三虎叔的手艺在十里八村却是一等一的,编席、织筛、补筛子、缠簸箕、扎扫帚样样精通。三虎叔最得意的是他破苇子的工具,叫作“芋子剐剐”,还有一样就是篾刀了。“芋子剐剐”形似橄榄,两头尖、中间大,尖头像鱼嘴,里边镶着三张刀片。将芋子的大头捅进鱼嘴里,一顿一推,“芋子剐剐”就会发出好听的哨音,破成三片的篾片便像彩练似的飞舞着从鱼嘴里跳出来。不一会儿,三虎叔的周围就是白雪皑皑的一大片了。将破好的篾片收拢整索,撒上水让它们焖湿润。

接下来就是三虎叔最最英武神勇的时候了,将篾片捞起控去水分,扛到打麦场里均匀铺开,然后双脚站在圆溜溜的碌碡上,双手撑着一根竹竿,反反复复碾压。这时的三虎叔仿佛就像一个撑渡的船公。看着三虎叔像耍太极一样把碌碡撑过来撑过去,轻松惬意,我就不明白那么笨重的一个碌碡,在他的脚下怎么就那么听话?好多像我一样看得眼馋的后生小伙都试过,站上去脚下的碌碡不是丝微不动,就是滚得太欢一个趔趄掉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三虎叔都会咂巴着旱烟嘴,慢悠悠地说道:“这就是一个把重心把握好的巧字,熟才能生巧嘛,哪有一口吃个大蒸馍的?”

直到篾片被碾得像一根根煮好的裤带面一般柔软细滑,三虎叔才停下碌碡,捡起那些既温顺又带点调皮的篾片。

最后就是编席了,这也是“含金量”最高的环节了。只见得三虎叔蹲在地上,用脚踩着一条条篾片,另外取一条篾片与它垂直,压一虚一、经经纬纬地编着,时不时用“垫拨”调整一下纹路,一会儿,一张席的样子就出来了。然后在角上起头,先竖经再横纬,最后再绞边,这也叫包边,就是把边上的毛躁包好,一张密实匀称、韧劲十足的席子就大功告成了。

三虎叔做的席子,简直是一幅精美的工艺品:所有的篾片宽窄均匀,而且织得密实,每根篾片的颜色都基本一致,篾片上的节都均匀错开,宛若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士兵,而且那节都打磨得很光滑。更厉害的是整张席子你竟然找不到一个接口和破口,简直就像是一根篾片织到头的。这样的新席子雪白光滑,看起来干净又柔韧。

每次新席子上炕,母亲都要跪在上面,用粗瓷蓝沿沿碗扣着,仔仔细细地将席子打磨一遍,直到席子的表面光光堂堂、不见半点毛刺,然后再将鼓胀的地方抻平。那时的渭北高原,炕上铺不起褥子、床单,只有老人身下才会铺垫一小块自家用羊毛擀的羊毛毡,其他人除了大姑娘小媳妇,一律精着身子溜光席。

那时的渭北高原人,大多数住的都是土窑洞。黄土高原上的冬天,风雪肆虐,西北风就像脱缰的野马,呼啸着从这个村子窜到那个村子。一笼麦秸,一抱玉米秆,一搂干枯的树叶子……将炕烧得滚烫滚烫,直到坐上去隔着棉裤都会烫屁股。但是,暖是暖和了,却经常会有炕席烧着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就招来了外人笑话,还编了一段顺口溜来打趣:“北山郎,生性犟,不置铺盖光烧炕,一面热,三面晾,烫的急了转个向。”

虽然生活清贫,溜光席长大,但渭北人却身板直溜、刚正不阿,依然乐观豁达的挺直脊梁过自己的生活。

一张席,一家子大人小孩一年滚下来,身油汗渍已然将白花花的席子染成了古铜色,油亮中混合着浓烈的汗腥味,就成了农家特有的气息。

每年过小年祭灶前,每家每户都开始清扫屋舍。在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炕上的席子烂了或是烧炕烧坏了,就要修补一下。每逢这个时候,只要你招呼一声,三虎叔就会提溜着工具随叫随到。经过三虎叔补过的炕席,除了新旧颜色不同以外,几乎是看不出来什么区别的。给自己村人补席,三虎叔从不收钱,三虎叔的口头禅是:“穷帮穷帮,邻里乡党的,咋能把钱看得那么重呢!”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席子。席子的用途也可以说是无处不在:铺炕的唤作炕席,晾晒东西的叫做晒席,还有围起来囤粮的称为圈席,还有蒸馍用的垫席……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最令人伤感的是有那穷苦人家,死后置办不起棺木,又或是暴病而亡的年轻人,往往会用一领席子裹身埋葬……

都过去了,如今世异时移,不论是芦苇、芦席,还是席匠都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炕换成了床、床换成了席梦思,幕天席地、座无虚席、席卷八荒、雪天萤席……这些词汇也只能存在于字典里了。

然而,那份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诗意妙境,却永远深烙在我的梦里,怎么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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