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院杂思

作者: 张小苏2021年08月27日生活随笔

我出生的时候,住在四家人的四合院。这算少的,大多数四合院住户也许更多。一个院住多少人家?搬来搬走,没个准数。称杂院很贴切。杂院再杂,但被统合在相对一体的空间,杂人渐为同种风习共染。不管你来自何方,但凡住进来,就浑然而为一个大家庭,生活的同质性,就是凝聚力。

我家搬进太原的四合院之前住在北京四合院,不记得那儿有红面。初次听说要吃红面,不免生出是否有绿面之问。在红面成为一种记忆前,那东西极难吃,今天,呼噜噜吃一碗红面擦圪斗,享受之极。细论起来,享受的多是记忆。想把红面做到易于下咽,需要下不少功夫,首先得有工具,我家没有,幸而四合之内皆兄弟。四合院内,窗对窗,门挨门,衣服被单搭在一起,煤炉烟火搅在一处,公界私界混在一起,说话声大些,定然声闻四达。成人出门必有照面之礼,孩童随便出入于邻,总觉得别人家饭好,厕所轮流扫,院门轮流关,电表轮户查,电费共同摊。在这种逼仄的去处,逼也逼成一家人了。所以,学做红面很方便。借擦擦,借板板,不仅欣然借给你,还上门教授,我家扬州奶奶不久就连包皮面都学会了,名曰:金裹银。

那时我哥正在逆反年龄,醉心于《雷雨》《日出》《家》《春》《秋》。他是老大,是我家唯一劳力。从头一户开始打煤糕,奶奶就蠢蠢欲动,到第二家乃至第三家也动手了,更是终日行行如也,抓不住我哥,就给我妈施压。还亲自上街,叫了煤土,堆在院门口,我哥必须就范。我倒喜欢打煤糕,因为热闹。打煤糕算重活儿,小户人家,靠自家力量无法完成。所以打煤糕还检验着人际关系。我哥好人缘,总能动员五六个同学来帮忙。他们年轻力壮,谈吐不凡。我喜欢听他们“鬼说溜道”。煤糕本身不难打,劳作过程与“过会”差不多,小院里挤满了干活的人,干活儿的、看热闹的,无不在交谈中填塞精气神。

当时还流行“大扫除”,也是一家开了头,各家都行动。忽一日就擦起玻璃来,女孩们愿意做这事,不知从哪儿听说,用报纸擦最灵光,因为纸上有印刷的油墨,于是,人人手上一把纸团,果真把玻璃擦得十分透亮。全院只一户有绑了长竹竿的鸡毛掸子,便轮流用它清扫屋顶,屋顶上划出新的白道,总能让我躺下看半天,除去灰尘的屋顶,划出的白道分外清晰,交叉无规律,却能看出各种流畅的线条,纠缠交叉,构成想像中有趣的图画。

春秋两季的倒烟筒,泥炉子亦复如是,跟约好一样,要干全干,也不知从哪儿弄那许多麻刀,有人膛的炉子格外好烧,其他人就一律打下手。每月买粮是另一大麻烦。只要一家开了头,所有人家便“跟进”。那时粮食定量供给,有人也称“领粮”。往往首先买粮的人家人口多,每月早早面缸见底;我家人少,粮食相对富足,犯不着跟人家凑,但扬州奶奶非得跟同院一起,早早把难吃的高粱面买回来。记忆中最惊险的一次“抢粮”是我们院与其他院对抢,足足折腾了一白天!下班前最后一刻,我院一位英勇的女孩在众人托举下,于关窗前一瞬,将全院的粮本粮票和钱,悉数准确投入粮店小窗口中,粮店不得不加班受理,才使一天一夜的奋斗,有了圆满结果。几十年后,我每看到篮球比赛的压哨三分,就想起那女孩精准的一投。

杂院是个小共同体,拿它做比方,比较容易理解哲学问题,特别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我赞同冯友兰先生对矛盾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的阐述,“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含蕴它们的统一性,而不含蕴它们的斗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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