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

我什么时候知道周梦蝶？大概是他得了文艺奖的时候，那时看到周公的一些报道，觉得这个人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一顶呢帽、一袭长袍、一柄雨伞、一口袋子，清癯的身影，几分曼殊、几分弘一，或许就这样被周公吸引住了。我便写信给杨昌年先生，希望他能居中介绍。不久得了回信，昌年先生告诉我周公新迁新店的地址。于是我冒昧去拜访周公，觉得他很沉默，很内敛，说话又慢又不多，第一次相晤不到半小时就结束。

然而人的缘分是奇妙的，如果你相信有前缘，那么发生的一切，都冥冥中自有注定。由于周公的住处离我工作的地方非常近，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便常常登门，嘘寒问暖，日子久了，自自然然无话不谈，有时我还特地准备一些与周公相交密切的故人故事相询，了解他们的交往，借以还原一些轶闻轶事的真相。

2002年10月，周公应朋友之邀去淡水看展览，那天早上我们相约从台北坐公交车前去，淡水是周公的地盘，他驾轻就熟，领我穿越巷弄，到了一间红砖老房，周公一到，大家的心情都雀跃起来，他坐一边，朋友们都争先挨近他合照，此起彼落地问候这久违的故人。

我们离开后，周公带着我去看他从前住过的真理街四巷，还顺道到红毛城，只是日已西斜，红毛城早就重门深锁。我们越过马路到岸边，周公在余晖中远眺对岸的观音山，我看着倚栏的蝶影，依旧清癯，依旧孤独。

接着去周公曾住过六年的外竿，那时明月已高高挂起，路灯昏黄，晚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偶然三两句蛙鸣，乡村田间小路，叶影斑斑，在繁华迤逦喧闹的都市丛林里，似乎是一方净土。周公说他《约会》一诗，就是写这里，那时他每天吃完饭后便沿着家居附近的田野乡间散步，至一熟悉的桥墩上坐至黄昏日落，天天如是，不觉成了习惯。“和我相约的不是人。”他掩着嘴说。由于在桥墩石上长满水草青苔，如人之发丝，在水中飘摇，故周公取号“石发”也就源于此。并曾在周鼎的《一具空空的白——周鼎诗集》的扉页写出典故给我：“石发即水绵，产于海中石上，其细如发，故名。又苔之号称，见李贺诗注。”

周鼎自小学毕业就当兵拿枪，在军营中认识了曹介直、高去帆等文友，曹介直又介绍他认识周公。周鼎写好诗后，大部分都请周公过目，周公偶为他动笔修改，有时为他订正错别字，连周鼎这个笔名也是周公起的，可见他们的情谊甚笃。周鼎曾写《寿周梦蝶》诗，贺周公七十岁生日：“貌癯、目锐、神清，周梦蝶永远是周梦蝶”，貌癯、神清，大家看到了周公照片或本人时，大抵都能感受到。

然“目锐”非得贴近周公本人，才能近距离看得透切。周公和我说过他“在武昌街卖书，年约四十岁，那时朋友说我：‘眼睛如匕首’，现在好像蒙上一层雾，甚至不止一层。”那年周公九十，或许他只是对岁月不居一时兴叹。因为周公的眼珠清澈得依旧像九寨沟里海子的澄蓝，没有一丝尘俗的烟火气。记得有一天我去找周公，电话忽然响起，周公立在窗前接起电话，阳光映入他的眼帘，琉璃光静，宛如初生婴儿。郑振铎说：“诗人是人类的儿童。”世情苦乐，于周公似无所执更无所动，他每天伏案读书，昧悟人生。

“是处有师人从众，谁能无过巽艮坤”，周公说他这集句，是他对人生的体悟。巽：和谐；艮：静；坤：大地，能承载万物。只要用心，就能学习。还说：“我喜欢巽艮坤，胜于乾坤。因干卦只能藏之于内，不可露于外。”

年老体衰，这是自然法则，周公早年身体虽然羸弱，但确实甚少生病，如遇感冒，喝一杯姜茶，盖一张厚被，出一身汗便好。故在他88岁那年还得到健保局致送十年没有使用健保资源的证书。

可是九十岁以后的周公，身体常发些毛病，或轻或重，然周公总不太理会，他常觉“我死我活是一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后来有一天周公突然和我又说：“近来我发觉，再不能这样想了，现在我生病是大家的事，如果我生病，都会惊动许多人，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