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遐思

作者: 李骏虎2021年11月04日生活随笔

今夏七月,全中国都不轻松。大雨在长江中下游狂泻如注,那时我已经不敢看电视新闻报道和微信上的图片,而应邀去参加雅安芦山强烈地震灾后恢复重建三周年采风的活动行期日渐迫近。我从天气预报看到东南的雨线有向西南偏移的趋势,四川将进入雨季,而我要落地的成都双流机场已经开始下雨了,明知道将要去的雅安山区公路常会在雨后落石,不知为什么,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

下双流机场航站楼的扶梯,抬头看到一幅醒目的公益广告:一只巨大的红盖矿泉水瓶子上拴着一枚价签,标价20万,旁边写着两行字:“今天不珍惜水,明天……”显然,这是一幅提醒人们节约用水的广告,当时,我心里是一如既往的认同的,并且觉得这个广告的创意实在是不错。然而等到和河北作协副主席胡学文兄会合后,跟着前来接机的雅安文联小伙魏斌走出航站楼,撑开雨伞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巴蜀彤云密布雨雾迷蒙的天空,思想突然就被一个悖论和疑问攥住了:老天爷,你到底是缺水不缺水啊,我们在为地球的节水忧心忡忡地宣传,你却年复一年地把南方灌成泽国,把人们变成鱼鳖!

很多事情仔细想一想都很意味深长,比如说,在全中国人都在为长江中下游无休无止的大雨忧心如焚的时候,我们却冒雨来到了雨城雅安,这里位于神秘的北纬30度,自古就有“华西雨屏”“西蜀天漏”之称,即使不在这样的雨季,也是“雅雨”频仍,年均降雨量达到1800毫米!如果不是湖北、安徽、江西等省份的人民正饱受雨灾之苦,“天漏”这样的美誉真是值得好好体味和把玩一番,而今,天是真的漏了,它把东南数省灌成了一片汪洋泽国。然而,这真的该怪罪老天吗?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多少年来我们任性地拦江筑坝、填湖造地,完全没有把老天爷放在眼里,忘记了尊重和顺应大自然的规律,忽略了一个惊悚的事实:当天雨落地,它们会执着地寻找原来的家园——湖泊,哪怕湖泊已经变成了豪华小区!

这世上的很多问题,归根究底都是人自身的问题。对于我们身处的环境是如此,对于自己的内心也是如此。很久没有出门了,来到雨城雅安的第一个晚上,见到许多久违的文坛师友,我就忘情地喝醉了。而这次宿醉的欢乐与痛苦,却使我在不经意间完成了内心的一次重要的重新建立。多少日子以来,因为自己民主党派干部的身份,自春天里得知自己被统战部门推荐,可能要被调配到政府部门去工作,这么多年在文学中修养出来的安静气和平常心遭遇了空前考验,变得焦虑和浮躁起来,虽然也在努力地调整自己,但既定的创作计划还是再三地搁浅,是心态发生了改变。平心而论,对于可能到来的人生道路的改变,我是纠结和撕裂的——文学已经和我血脉相连,小时候,她是我的梦想,而今她是我的事业;同时我也清楚,虽然自己曾经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几年挂职县政府班子领导的经历,但在政治环境的“新常态”下,对政府工作的要求那是全新的,我是否对此有着到位的思想认知和足以堪任的工作思路,抑或我有没有准备好放下那些年的“官僚”经验去树立一个政府领导的新形象?这些都是我即将面对的考验和难题。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雅安参观“灾后重建” ,我自己首先面临着“内心的重建” 。

在蒙顶山参观中华茶文化演进历史,走过一个展板后,我又折返回来仔细品咂玩味上面的文字:

三国时门阀渐显,王公贵族争富斗奢。因茶味苦,一些有识之士纷纷提出以茶养廉。

茶味苦,可以养廉。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茶的功用,茶有那么多的功能和益处,大体都是健身和清心的,唯有茶祖本源的蒙顶山告诉你,它还可以养廉。有那么些年,在改革开放使物质极大丰富之后,穷奢极欲之风甚嚣尘上,中国一度进入了炫富斗奢的时代,名烟名酒专卖店应运而生遍布大街小巷,然后,在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腐霹雳手段之后,奢靡之风消退了,随之,品茗清心的茶叶店在大小城市中潜滋暗长,喝茶,真的是和风清气正的社会环境应运而生的。我读史书少,不知道喝茶是否真能养廉,但茶香替代酒气真的可以感知一个社会阶段的风气。离开蒙顶山,我没能记住茶祖的名字,但我记住了这句话:茶味苦,可以养廉。

我是如此的孤陋寡闻,以为把绿茶叫做“蒙顶山云雾”只是一种诗意的赞美,在云雾缭绕雨线穿林打叶的茶园参观过才明白,所谓蒙顶山,就是终年迷蒙着云雾,是这里的小气候。茶树在这里吸收天地山川之精华,你把蒙顶山的茶叶和别的茶叶放在一起,看到的是大同小异的几片叶子,但是当你把它放进茶碗里冲泡,你就会看到,在茶叶释放它的香气之前,有一片云雾会升起在茶碗上方,需要你用手掌轻轻拂去,那些小叶片还原了它吸纳的自然灵气,让你相信了“造化钟灵秀”的神奇。我相信这神奇,就如同相信那些心有灵犀的美好情感

我跟着大家默默无言地参观了“4 · 20芦山强烈地震纪念馆” ,心里感受着一个国家行动的力量和真情,天灾自古难以避免,但人祸能够杜绝就是生命最大的福祉了。很多时候,我们搞不清天灾与人祸的分野,但这么大一个国家,应该有人能够搞清,也应该有人有这个职责搞清和避免。在纪念馆里,同行的作家王久辛先生低声对我说:“在这样灾难来临的时刻要组织自救,基层党支部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我不是党员,但我认可他的话,无论平时多么平凡,但当大难来临之际,在人们失魂落魄惊慌无措的情况下,基层的党组织登高一呼往往会成为主心骨。革命战争年代在组织敢死队打碉堡的时候,喊的口号是“共产党员站出来” ,和平建设环境下遇到灾难,他们也是责无旁贷的。或许是雅安的名字太雅致安然了,她接连遭受了“5 · 12汶川大地震”和“4·20芦山强烈地震”的浩劫,灾后恢复重建是一个市对口援建一个县,显然,这是标准的国家政府行为了,这样的举措,也只有在现在的中国才能变为可能。

我参观了两个受灾后恢复重建的村镇,其实都没有恢复原来自然村落的形态,而是人为精心地设计布局过了,用时下流行的用词就是“打造”过了,不但各自具有鲜明的建筑定位和特点,同时也配套了村落的功用,对村民赖以生存的产业进行了捆绑设定。比如说龙门古镇的白伙新村,一色儿的黄色原木小楼,社区功能齐全,很能吸引那些想要体味原生态古镇生活的驴友或艺术家,所以各家的小楼都具有旅社的功能,你尽可以在这里吃住,只要你有时间和自由,就可以掏钱在白伙新村享受你的时间和自由。而由中国红十字会援建的同心博爱新村,则是现代建筑艺术和绿色园林艺术完美交融的典范,每家每户都是精致的别墅小院,有潺潺的溪水穿村绕户而过,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世外桃源美景,可是别忘了那些树林,那些掩映着村落的树木可都是这里的特产大樱桃树,它们不但是生态,它们更是产业。在灾后恢复重建的村镇里游走,最深切的体会就是设计者的用心良苦。

在这世上,良苦用心是莫大的善意和深切的爱,什么事情都架不住用心二字,对事如此,对人亦如此;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然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曾经的钟爱之事都难得用心了呢?我在巴山夜雨的晚上,孑立窗前,凝望着窗外无休无止的雨线,久违地陷入了沉静的思索。不可否认,从身心上我都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然而只有自己知道远远没有抵达预期的境界,这个年龄,有些事情不可以去做了,有些事情也不应该去做了,但本心往往枉顾理念,或者言行往往违背本心,所以每每在清晨睁眼之际陷入懊悔的痛苦之中。近一年来尤其如此,鲜有过后不追悔自惭的事情。此刻,困扰我的问题是,文学真的和政府工作矛盾吗?我们今天所谓的文学创作是否和古人的著书立说大相径庭了呢?

圣人有言:吾日三省吾身。自省当然是可贵的,然而一味地让心灵龟缩禁锢,恐怕也不是圣人之训的本意,古来文人多有道义与家国之担当,难道今天的文人就只有清静自守或者放浪形骸吗?毋庸讳言,无论从思想力还是内心的坚强上来说,今日的文人难以望古贤之项背,如范仲淹者,如苏东坡者,如王阳明者,首在立功,而后经贬谪流放而不弃不悔,而后有立言之大成,若没有前面的立功和人世的起伏,便没有后来的思想成果和杰作,于是有《岳阳楼记》 ,于是有《赤壁怀古》 ,于是有王阳明龙场悟道创立心学。那么,终极的意义还在于立言吗?不尽然,他们从没有放弃社会情怀,立功、立言、立德三者从未分立,所以有范仲淹疏通河道引太湖水入海、西北筑城收服羌人,所以有苏堤春晓,所以有阳明平定宁王之乱,此立功者也。所谓贤人者,并不仅仅局限于自己做个好人,而是他所到之地人们纷纷跟上他学好,能够设坛讲学、教化一方,这立德的社会功能、优良传统才是最为重要的人文精神和历史贡献,这正是儒家所独具的情怀。在汉源县形制完整的孔庙,我捐献了一百元,用于文物修缮保护,虔诚地拜了孔夫子。陪同我们的雅安文联李凤女士和汉源文联的朋友问我许了个什么愿,我说:“别无所求,只是表达一个深深的敬意。 ”

还有什么比完成内心的重建更令一个人感恩的呢,在这块被举中华之力恢复重建的雅安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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