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另一个版本

作者: 姚文冬2021年12月19日生活随笔

人死后,日子就堆在了一起,那些圆圆的坟墓,如同一个个句号,看上去毫无规则,其实颇有讲究,比如父子兄弟是挨着的,夫妻是合葬的,同一个家族的人相隔不远,冤家对头死后依然参商,从这座看不见那一座。坟地是村庄的另一个版本,它复制了村庄,又比村庄的布局更接近理想。

离开故乡多年,那些故去的人,都是父母告诉我的,如果是父亲说,母亲必会接上一声叹息;如果是母亲说,父亲则沉默、肃穆。我发觉,他们说的这些人,大都是相对年轻的,比如六十岁不到就得了重病的,刚三十出头就出了车祸的,而上了年岁寿终正寝的,他们很少说。所以,有些老人,到底走了还是活着,我还真说不清。比如,我曾梦见同一条街上的一位奶奶,她从后院抱柴火,我正好路过,还跟她说了几句话。母亲说,你咋梦见她了,她都死了七八年了。如果不是这个梦,我会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在离乡的游子心里,乡亲的生与死是混淆的,就好像,我觉得谁还活着,他就还活着。

那次返乡,趁着母亲做午饭,我去村外转悠,顺着一条石子路,走进了青纱帐,走到尽头,一片坟墓赫然映入眼帘。我并不害怕,这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因为那有一座白花花的沙丘,是我童年的乐园。眼前的沙丘下,一座座坟堆被疯长的青草覆盖,其间的树木也格外挺拔。一抬头,我看见光棍马二站在一座坟墓旁,他佝偻着腰,把鞭子抱在怀里,两只手在卷一支纸烟。一群羊散放在周边,像朵朵白云点缀着蓝天。我忙走上前去:“二姥爷,您在放羊啊。”马二看见我,愣了一下,旋即换了一副兴奋的表情,大概是放羊寂寞了,也可能是多年不见我觉得新鲜。

对于这片墓地,他如数家珍,就像一个导游介绍一条街上的名人故居。他每提到一个名字,我眼前就会浮现这个人的模样、动作,或是他的声音。有的名字刚从马二嘴里蹦出来,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免不了多问几句,唏嘘一番;有的名字则很平淡,就像这个人活着时,对我也只是个符号。这些坟墓,有的很精致,周边也干净利落,有的却很潦草,歪歪扭扭,一如村庄里的房子,面貌各异;有的墓前立着石碑,一问名字,果然是生前在村里有地位、有威望,或经济条件好、过日子讲究的人,他们的坟墓,也与他们村里的房屋院落一样,鹤立鸡群。

马二手向外指,身子转了一圈,说道:“那些矮小的坟,埋的是去世不久的人;坟包高大的,是去世多年的,因为一到清明,就有亲人来添土。”我问:“这么说,人活着时有一个年龄,死后就又有一个年龄了?”马二看着我,又愣住了,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愣了一会儿,他垂下目光,指着身边这座说:“这是志国两口子的。”志国,不是那个幽默爽朗的泥瓦匠吗?后来当了包工头,村里一半的新房都是他建造的。马二叹息道:“唉,得了病。”我问:“夫妻必须埋在一个坟里吗?”马二说:“当然了,夫妻哪有不合葬的?”我问:“怎么合葬呢?”“把坟挖开,把新人埋进去,这叫做叫门。”马二说“叫门”时,加重了语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合葬的流程。假如说,坟地是村庄的另一个版本,复制了现世的生活,那么,这合葬多像是阴间的人娶亲。

我上学时,曾听说志国因为打架判了三年刑,就快刑满释放了,妻子的肚子却鼓了,人们都等着看志国的态度,结果,志国不动声色,出狱的第二天就去建筑队干活了。马二说:“志国去世那年,那孩子十三岁了,他头戴重孝,打着幡子,哭成了泪人,坚强地完成了整套仪式。”“真是个好孩子。”马二补充说,“现在在大城市创业呢,和你一样有出息。”他顺便把我也夸了。

马二得意地说:“这儿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一辈子没娶上媳妇,辛苦劳作却仍贫困潦倒的人,仿佛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他点着了那支因忙着和我说话快被手捻碎的纸烟。我借机告辞。走出十几步远,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马二正从志国的坟上拔下一根野蒿子,他抡起胳膊,扔出了老远。这情景使我眼窝一热。志国是马二的发小,但志国出狱后,就不怎么往来了。

从我站的地方望去,志国的夫妻合葬墓高大而不乏秀气,周边也平坦整洁,一点不邋遢。我正心生疑惑,就看见马二蹲下了,竟靠在了那坟上,悠悠地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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