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

作者: 陆亚利2021年12月29日生活随笔

计划经济年代,农民谋生不易。稻谷加稻草只能勉强糊个口,油盐酱醋、穿衣盖被、薪柴火烛、走亲访友、三病两痛,样样开支要靠副业收成。家在城郊,进城买卖方便,种菜是抓副业收入的不二选择。垅里田、边山田一律种水稻,保证粮食产量,种菜只能见缝插针。沿河伴塘的田 土,半山坡的旱地,房前屋后的“鸡口田”,分作自留地,种上四季蔬菜。人们抢抓工余时间,忙着挖土、栽插、除草、施肥、松土,期待从菜土里刨金刮银。

端午以后,夏令时菜蓬勃生长。黄瓜抢着风头收花,袒露娇嫩的毛刺,吊满菜檩子。南瓜藤卷曲嫩尖,吹着金黄的喜庆喇叭,向草丛、棚架伸展,随意扔下几个白底绿纹的小灯笼。丝瓜的六角黄花格外醒目,果实像没有挂线的电话筒垂吊,惹得流连忘返的蜜蜂,嗡嗡地传送痴情呓语。长豆角拖垂苗条白嫩的身段,害羞地闪躲在浓绿的豆蔓之中。青椒朴素的小白花掩护青涩,蓄谋着红椒的泼辣。太阳就要落山,女人们端着撮箕挑着箢箕,来到菜土边,采摘各色成熟瓜菜。入夜时分挑回家,小心码放菜篮,准备明早上市。

鸡叫二遍,上街的人不约而同起床。扯动电灯开关拉线,电灯不亮,还是停电,划火柴点燃煤油灯。打着长长的哈欠,慢慢穿好衣裤鞋袜。扯开门栓,吱呀推开门,看看星子云彩,确定要不要戴斗笠。互相提醒落没落下绿豆、鸡蛋、干鱼、螺蛳,找零的角票毫子在不在袋子里。菜担子起肩,三五个男女列队出发,融进浓浓的夜幕。上街的路太熟悉,哪里有台阶哪里要跨田坝口,一清二楚。无论有不有月光,夜行卖菜都不用打手电筒。惊醒的狗儿,摇着尾巴护送队伍上铁路,轻吠两声,似乎打个恕不远送的招呼,乖乖地回到屋场继续守夜。

火车头的强光挤出一条光槽,拉长路基上行进队伍的影子。火车呼啸而过,影子顷刻随风消逝在车声隆隆的夜色中。走过朱家堰火车站第一道、第二道扬旗,城区上空的亮光近在咫尺,城里沉闷的噪声隐约漂浮在夜空,东站、西站的火车汽笛声格外清晰。一路上,陆陆续续汇聚几支挑着蔬菜、鲜鱼、鸡鸭的卖菜队伍。不问熟不熟悉,朦朦胧胧中互相打个招呼。到火车西站的,继续沿铁路走,到石坳、汽车西站的转国道走马路。过高岭、石坳,两旁厂矿单位的路灯星星点点,传出机器的嗡鸣声。卖菜人说说笑笑,菜担子吱吱嘎嘎,脚步声沙沙作响,预热早市的喧哗。天还未大亮,露天菜场已经排出一溜菜担子。卖菜人浏览一遍全场同类菜品,思量开秤价位。三三两两早起的买菜人,提篮溜达,试探着菜价行情。

天亮了,婆婆妈妈们提着菜篮,年轻人推着龙头带筐的单车,睡眼惺忪涌到菜市场,询问“菜吗卖”。 大清早,卖菜人开价稍高:“我咯菜全是淋淤种出来咯乡里菜,保证好恰。你老人家看菜买口罗,昨日天黑才摘咯,好新鲜, 发一滴水。一分钱一分货,钱足秤够。”一番讨价还价,各让一步,终于开秤。卖菜人热情大方,秤放得“堆红”,精明的买菜人,贴着秤杆数星子。一五一十,三七二十一,算好数,付好钱。爱占便宜的老婆婆,从菜担子抓上两只青椒或两根豆角补秤,卖菜人轻描淡写说“已经堆红哒”,一笑了之,老婆婆满足地离开。不断有人问价成交,约莫八九点钟,只剩下少许看相不好的菜。遇上节俭的顾主,半价“倒担”,空篮卖出。清点收入,吃一碗免码“光头粉”,一个油饼,顺带买半斤油豆腐,回去改善生活。舍不得坐公交车,悠悠乐乐走路回家。偶尔赶急坐公交车,两只篮子占地方,不想多买一张票,一路跟售票员吵得不可开交。要是行情不好,菜卖不动,不愁辛苦,挑着剩下的菜走街串巷叫卖,或是赶到市中心的癞麻口、仙姬巷、后宰门菜市场,讨个好价钱。

入秋,大豆壮籽。杀两担豆杆,摘下豆荚,一家子挑灯剥豆到深夜。相比夏夜顶着蚊虫叮咬挑螺蛳肉,剥豆稍许轻松一点,只是苦了两个拇指,甲沟红肿,几天不得消退。实在剥不完的卖毛豆荚,剥好的毛豆用簸箕摊开,防止堆压变黄,显老不好卖。睡不够一个时辰,鸡叫二遍,又要爬起来上街卖豆。秋风渐起,不待荷叶枯黄,下田盘上一担莲藕,挑到塘边用稻草绒团轻轻擦洗,一莲一莲白若凝脂,卖相极好。芋头成熟,杀一片芋荷,挖一担芋头,用团篮或谷箩盛到塘里踩洗去泥,将大芋头和毛芋子分拣上市。山坡的红薯长得拱出土面,一担担挖回家,白心、黄心、蓝心红薯堆满杂屋,分选硕大周正的分批出售。莲藕、芋头、红薯不是泡货,一担百把来斤,汗流浃背挑到菜场。有时红薯、芋头价格贱得出奇,卖回的收入抵不得脚力钱。

冬天,白萝卜、胡萝卜、包心白、调羹白、蓝包、芥菜、菠菜、莴笋各色大路菜上市。深更半夜,哈气成冰,冷得牙齿打磕。辛辛苦苦挑一担菜进城,有时换不回十斤米钱。种菜人自我安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比把菜烂在土里好,依然坚定地一天一担挑上街。芹菜、大蒜、香葱价格波动大,赶上个好价钱,回家时会多买几个包子、馒头,走路的脚步也轻松蛮多。雨雪天,菜价必定陡涨。连夜顶风冒雪下地摘菜,踏着冰雪赶早市,手指冻得捏不住秤杆。收入或许比平常高出一倍,心里感觉特别暖和。逼近年关,“虾公当草鱼”,小菜越卖越贵。精明勤快的人密切关注行情,要是菜好卖,三天两头上街,一打两就,顺便置办一些年货。常年卖菜的人,对近年腊月廿八、廿九、三十的各类小菜价格,记忆犹新,常常念叨价高菜好走的痛快。

生产责任制后,家家有了单车、摩托车,年轻人用笆篓驮菜,省时省力,不用半夜挑菜上街。屋场里几个不会骑车的老者,仍然挑着菜篮,行走在熟悉的卖菜路上。后来有了职业菜贩,清早堵在进城的路口收购鲜菜,菜场里自产自售的农民日见减少。几个自售蔬菜的老农,心不在焉缩在菜场档口角落,望着摊主摆弄眼花缭乱的菜品,落寞地回味着当年卖菜的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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