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作者: 醉冬2022年02月28日生活随笔

为了一座山、一片林和那群几近濒危的国家珍稀物种,父子俩用大爱乃至生命诠释和践行着一生的诺言。

——— 题记

六叔下葬那天,落好大的雪。

那天,六叔的坟茔垒好后,冬哥拖着一身疲倦、带着满脸泪痕跪在六叔坟茔前,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下山回家,又向六娘磕了三个响头,并托付两个姐姐处理后事。没吃晌饭,便踩着咔嚓咔嚓没膝深的雪,踉踉跄跄地挥泪而去。这事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

冬哥是闹饥荒最厉害的那年冬天,逃荒到我们村时,其亲生娘苦苦央求六叔收养的。二十多年来,六叔六娘把冬哥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抚养。村里大多数孩子只读完高小最多读完初中就要帮家里做事了,六叔送冬哥读了高中,并让他接了自己的班,当了林场的巡山员。村里人都说,冬哥命好。

在我们村,父母去世后,不管有天大的事,子女在七天之内是不允许离开家门半步的。子女每天要在神龛前,给去世老人上香烧纸、供饭倒茶,这叫“守七”。途中若是离开就是不孝之子。这一习俗,祖祖辈辈沿袭下来一直没人破过。按理说,冬哥的命是六叔捡来的,作为养子,更不能破。但他却越了雷池。所以,村里族人都很气愤。有些甚至骂他是白眼狼、是不懂规矩的痞子流氓。

向来很疼爱冬哥的哑巴叔,更是生气。没等冬哥迈出家门口,他就瞪着红肿的双眼,气愤地将挂在堂屋西侧木板墙上的那张六叔与冬哥的合影照扯了下来,一把扔进了火塘。瞬即,冬哥的照片随着袅袅烟火化为了灰烬。

一只脚迈出大门的冬哥迟疑了一下,擦掉眼角的泪,径直出村,走上崎岖的山路,奔林场而去。

六叔生前在县里一个名叫鸡公豹的国营林场里上班,是村里第一个端“铁饭碗”的人。

我们县有两个国营林场,但六叔上班的那个最为特殊。据说在六叔进入林场的头一年,一批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在我县考察时,发现此地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蜂猴出没。但因山地裸露,行动缓慢的蜂猴被当地村民捕捉、猎杀得几近濒危。不久,科考专家的报告引起了省、市、县里三级头头们的重视。就这样,那块方圆数千亩的砾光山地自此划为了国家重点动物保护区,改为国营林场。

鸡公豹林场离我们村有数十公里路程,去林场要翻数座山、越几道岭、趟几条河。林场没通公路,从村里到林场全靠步行前往。早上动身,要日头落西才能到达。林场有近千亩的地盘,六叔和6名职工名义上是国营单位职工,实际上干的尽是拓荒、植树、巡山护林、保护野生动物的活儿。

六叔性格固执、认死理,属于那种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作为林场首批职工的他,打进林场那刻起,就定下了誓言:要一辈子守好林场,守好蜂猴。就这样,20岁进山,一直干到55岁退休才下山。在那个野林里,整整呆了35个年头。据说,六叔负责管理的那数百亩林场,去时山上光秃秃的,满山遍野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不要说难见几棵青葱的绿树,连石缝中长的杂草,都要死不活,枯瘦蔫黄。面对这一荒僻苦寒之地,倔强的六叔没摇头。经过数十年的垦荒植树,硬生生地将它变成了树木茂盛、蜂猴及飞禽走兽遍野的蓊郁森林。

林场地处湘桂交界处。八十年代初,杉木金贵,盗伐猖獗。据说附近村民夜间偷偷钻进山里,盗伐杉木、猎杀野生动物贩卖是常有的事。把林场看得比家还重的六叔,为了防偷盗者进山偷盗,一年365天几乎都呆在山里,脚难得归几次屋。为这事,作为“半边户”的六娘颇有怨言。

六娘很苦。

一年到头,难得与六叔住上几夜。这些苦对六娘来说,不算什么。关键是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家里的那一亩几分地全靠她带着冬哥完成,没有怨言才怪。幸好,六叔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平时回村里,总不忘带些茅头伙(野生食物)、野生菌之类的“山货”让村里人品尝。所以,家里的重活儿,譬如,春播时的耙田耕地、秋收时的打禾担谷之类的力气活儿,村里的年轻男子和妇人都愿意去搭把手,而且都不讨要一分工钱。印象里,六娘很能干也很大方,对村里帮忙的人,总是热情款待。晚上收工时,还要备上一桌好菜,拿出一坛家酿土茅台,好生招待大伙。直至一个个酒足饭饱、抹着油腥嘴,打着饱嗝乐呵呵地离去后,她才歇息。

其实,六叔有好几次机会走出大山的。36岁那年冬天,他作为全市拓荒先进个人,县里决定调他到林业局主抓全县开荒造林工作,但六叔没领情。他以林场还有数十亩裸石地没披上绿为由,拒绝了;50岁那年,县里考虑他年纪大了,怕万一在山里有个三长两短,对不住六娘,又要安排他到公社林业站上班。为这事,分管林业的副县长带着县人事局的同志,还专程跑了一趟林场。这名副县长怕六叔不肯下山,拍着胸膛说,老唐,你下山,我们安排你儿子来接班。六叔半信半疑且夹杂着感激的眼神,看了副县长一眼,呵呵地笑了一下,没吱声。

对于六叔舍不得离大山的事,六娘暗里地抹了好几次泪,但没辙,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就是个一根筋的人。但六娘一直很敬重六叔。这,六叔心中比谁都有数。

六叔命不长,58岁就离开了人世。六娘说,六叔本来是可以活更长一些的,凭借他那健壮如牛的身体,应该活到七八十岁没问题。之所以死得早,是因为在林场几十年,与盗伐林木和猎杀蜂猴的偷盗者拼了好几回命,受了好几次内伤,硬朗的身子骨才被搞垮的。据说一个深夜,几名盗伐者打着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偷偷摸进了山。刚准备对一棵脸盆粗的杉树下手,就被夜间巡山的六叔和另一名职工发现了。六叔被推下了山崖。在命悬一线之时,幸好挂落在树桠上,才保住了性命。

55岁那年冬天,六叔终于下山了。到县里,他还真找到了当时拍着胸膛让冬哥接班的那位副县长。八十年代,有这政策,在企事业或国营单位退休的职工,如果符合安置条件,政策允许一个子女接替父母的工作,农村的子女还可享受“农转非”的待遇。其实,那时,土地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六叔家的日子过得火一样红,六娘压根儿不想让冬哥去那条件艰苦的深山老林。

不久,县里还真同意了六叔的请求。那天,六叔哄着六娘,要带她和冬哥去县城玩。一年到头,连公社都难得去两回的六娘开心得不得了。一路摇摇晃晃几个钟头到了县城。可到了县城,六叔毫无带他们娘俩逛街的意思,而是神秘兮兮地来到一间很简陋的办公室。

“马局长,这是我儿子!”“去林场工作很辛苦的,小后生,怕苦么?”马局边热情招呼六叔一家坐下,边面带笑容与冬哥说话。六娘虽没见过世面,但她听出了玄机,坐不住了。刹那间,她如同吃了豹子胆一样,站了起来,对马局发了飙“我不同意我儿子去林场!”局长一下懵了,傻瞪着双眼望着六叔“你们之前没有商量过?”马局话未落地,六叔向他赔了个笑脸说,儿子愿意就可以了!说这话时,六叔狠狠瞪了六娘一眼:“你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呛话如同火药,六娘顿时抹着哗哗直流的眼泪,跑向了隔壁的洗手间。

就这样,冬哥接了班,踏上了子承父业之路,那年他正好25岁。

冬哥接班后,如六叔一样,也好少回村里头来。逢年过节,回家一趟,如走亲戚一样,住上一夜,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村子。

其实,冬哥是个很重情重义的人。六叔生病时,他连夜只身从那个原始森林里赶到公社卫生院照顾六叔。熬粥喂食,端屎倒尿,很有耐心地照顾着六叔。前去探望六叔的族人、亲朋好友和病友,个个都羡慕六叔好福气,有个好儿子。但冬哥仅陪了六叔四天,就离开了医院。没多久,六叔撒手人寰……

1990年8月初一个黄昏的日子,冬哥吃完晚饭照例独自巡山。几近黄昏,光线暗淡。爬至一处潮湿的山窠里时,不慎遭遇到一条碗口粗的过山峰袭击。过山峰可是蛇中之王,攻击性强、属剧毒性蛇类。那天,恰巧冬哥忘了携带蛇药。等场里几名职工接到求救信息,赶到事发地时,冬哥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第二天上午,冬哥遭遇不测的噩耗传到县、公社和村里。哑巴叔带着我和村里的族人第一次来到林场。大队干部、公社和县里的头头们也赶来了。在整理冬哥遗物时,人们在六叔留给冬哥使用的一个油漆斑驳的老木箱的部底,发现了一张皱皱巴巴且早已泛黄的公社卫生院处方单。

因有一些年头,处方单上的字迹几近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来:“管好林场,保护蜂猴,就是尽孝!我死后,你不必‘守七’,切记!”

“爹,昨天您撵我回林场时,看到您那虚弱的身体,实在舍不得离开,但又怕您生气。而且您也经常教育我:三孝不如一顺、林场的事大于天。娘也经常说,您把林场和那群顽皮的蜂猴看得比自己的命和家还要重!请放心,我一定像您一样,守好林场,看好蜂猴,寸步不离大山!”

当大家看到这些字迹并不清楚的文字时,个个顿时眼泪婆娑。

那天,分管林业工作的副县长也上山了,并亲自为冬哥召开了一个简朴的追悼会。追悼会结束时,近百人在六叔和冬哥坚守了数十年的林场西北侧,为冬哥修葺了一座坟茔。县里专门请来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费了大半天功夫,在坟茔西侧那块足有数平方米且坚硬的大山石上,题刻了“山魂”两个遒劲大字!

当天,天空通透。虽然浓密的树冠挡住了强烈的阳光,但光线依然透过树叶,将“山魂”两个鎏金大字照射得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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