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卖炭汉

作者: 单振国2022年03月16日生活随笔

当黄土高原又熬过了一个寒风透骨的冬夜后,显得越发苍劲和衰老。这种沉重的、饥饿的、罹难的色泽一直漫向了高原清寒莽远的晨霭,给人一种生命无法忍耐的宁静、空旷和悲怆。

这时候,一辆辆满载黑炭的毛驴车嘎嘎吱吱地走进了坚硬的黄土山道,系在驴头脖颈上的铜铃终于敲灭了天边最后一颗星星,天刚亮。太阳开始从这天地相谱的美妙纯洁的音韵里,努力地爬上了东边的山尖尖,立刻就红遍了山川大地、红遍了人们的眼睛和那冷飕飕的胸口。

冬天,陕北高原上清晨的太阳好看得实是厉害,她鲜嫩清新的燃烧,着实给人一片无言的温暖。就在温暖里,拉炭的毛驴车爬上了一道缓坡,赶牲口的卖炭后生干脆脱下了穿在身上污垢不堪的老羊皮皮袄,去迎接那迎面扑来的满身朝阳。此时,高原的寒冷好似已随夜色远远褪去,山川大地顿时金光四溢、色彩醉人,后生不由自主地融入了这片璀璨的光华之中,他感到一股无法言明的激情在自己心口翻腾,紧接着是一种少有的舒坦、快活。他想唱歌,于是,在这阳光遍浴的黄土高原上便飘起一串粗犷而深情的信天游:

撒金的山铺银的沟,

咋不见妹妹担水山路上走?

卖炭汉爱妹子心里头,

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

……

其实,卖炭后生未必真就看下了这里的哪一个妹妹,但他的歌声却引来了这群男人们的一阵戏谑一阵耍逗一阵讪笑,后生热乎乎的心里便有了一丝无端的凄凉。紧接着,前面出现了一道陡坡,后生屏声敛气,给自己肩上也套了一根粗黑的老麻绳,曲了背、弓弯腰、翘起屁股,使出全身力气,帮着毛驴拉,重重的炭车就在黄土坡上走得飞快。不多久,陷在一大团烟棚雾罩里的小县城,在一片亮晃晃的晨色中露出了影子。卖炭汉们便开始在心里盼望着今天能碰上个好运,赶早卖了炭,再到大街上逍逍遥遥、敞敞亮亮地逛两圈。

陕北多炭,陕北之北的神府一带有世界级露天煤矿。很早很早这里就有了一群又一群的卖炭汉,他们多半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结结实实的后生们。农忙时,他们一心扑在梁上沟下的黄土地里,播种着五谷,收获着五谷;农闲时,他们便赶上炭车,起五更,睡半夜,卖几车黑炭宽松一点手头的拮据,改善一下生活。改革开放,煤海开发,随着世事的变化,有本事的男人们已不在这实实在在的汗水里抠钱了,他们有的凭技术外出包工当了大工头,有的借精明四处倒买卖、开煤矿、办企业成为阔老板,但卖炭人并不显少,不过他们有的已开上小四轮给机关送,有的开着大挂车往外地运;总还有那么些人,依旧赶着小毛驴车儿,悠然在弯弯曲曲的黄土山道上,唱他们心中永远都唱不够、永远都热乎着的信天游……他们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茬赶着毛驴车的卖炭汉了。

塞上荒漠,穷乡僻壤,小城寒瘦,人是一个个熟眉熟眼的人,心是一颗颗委委实实的心。炭市多炭,各有其主,拉炭过秤,全凭良心。此后便牵上懒洋洋的牲口,拐几个弯,绕几条巷,到了顾主大门前,吆住牲口,系了缰绳。手勤的顾主帮着往回抱小炭,大块炭归卖炭汉们背,一来二去院子里便垒起了一座黑压压的炭山,等细心的主人拾掇完洒落下的碎炭后,就总要把卖炭汉们招呼到家里喝一口热水、抽一支香烟,拉些家长里短、年景收成啥的,像老熟人。倘若正赶上吃饭,主人是一定会让他们吃些再走的。卖罢了炭,卖炭汉们的心也像搬去了一大块大黑炭般顿然感到轻松了许多。若是日到中天,时辰尚早,他们便把牲口牵进走熟的骡马大店,给店掌柜丢下一句话,便端着污黑的脸有滋有味地去逛小县城那红火热闹的农贸市场了。他们先要去买自家女人安顿下的针头线脑和油盐醋酱,碰巧遇到啥商品大降价,心里一热乎也会给自己女人买一件过了时兴的新衣服,让那满面黄尘的婆姨也增一层光彩、添几分洋气,没准还会得到她们几句夸赞呢。这时他们的心里也就像灌了蜜一样,甜得浑身都感到好活哩!如果是一个正在谈对象的后生,则不能去买降价物品,否则被恋爱的姑娘知道后就伤了心。其实一块鲜艳的花头巾、一双精美的新袜子、一颗香喷喷的香皂,她们都会满意,都会让那双毛苏苏的大眼睛,大胆地飘过后生们憨实的笑脸。自然,这些卖炭的男人们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给煎熬一生的老人买包饼干、买瓶罐头;给不懂事的娃娃买两个干炉、买一包糖果。 他们爱看娃娃们张开小胳膊、颠着小腿把儿扑楞楞地跑过来。他们爱在孩子们粘满黄土的小屁股上拧一把,这些就是他们平平淡淡生活中最开心、最惬意、最知足的享受了,因此他们甘愿苦苦地厮守在这黄土高原满目的苍凉里,尽情地挥洒自己身上的力气和汗水!

等他们买好了东西,抬头看天,太阳偏西,时辰不早,于是便赶上污黑的炭车出了小城,入了大道。这会儿路上人烟稀少,太阳斜斜地照耀着,一种绵绵的睡意就暗暗袭来,于是车篷便成了极好的床,哈欠一过,皮袄一铺,倒身闭眼,顷刻就遁入了梦乡。不必担心毛驴会走错路,老驴也识途,等男人们一睁眼或许已进了回家的正道,或许就望到了那一排排熟悉的黄土窑洞了。

未婚的年轻后生们则希望自己的炭车能坐上一个临村近庄的大姑娘。他们每当瞅见道旁路畔站着个熟眉熟眼的俊女子朝自己掩口含笑,便早收紧了缰绳,献上殷勤。姑娘也不显生,美格滋滋瞟后生一眼,就大大方方地抬脚上车,后生急忙给炭车最稳当的地方铺上一件衣服,姑娘会意,也不客气就实实坐好。后生一抬屁股坐在了车辕上,狠狠喊一声“得逑——”再重重地照驴腚砸两拳头,没准备的姑娘被猛一颠碰在后生身上,后生的满身汗味让姑娘骤然昏眩,姑娘的一股清香又让后生兀自迷醉。黄土路不平,跑不上二三里姑娘就受不住了,硬着脸皮轻声软语喊一声:“大哥,慢点走吧。”后生回头看姑娘一派狼藉,嘻嘻窃笑,随即吆住牲口,稳了步子,徐徐前行。自然这只能属于那些喜欢哄耍的后生们偶尔为之恶作剧,而更多后生则会细心地专拣那平整的黄土道走,生怕自己在姑娘们心里挨骂。

高原寂寞,寂寞的黄土道上动听得只有那清脆的铃声,好看的也只有那坐在炭车上的陕北俊女子了。这时候,偏西的太阳像新生的蛋黄,将鲜嫩的光华温存地沐浴在高原宽阔的胸脯上,天地舒朗温厚、和颜悦色,给后生一种少有的舒畅,就在这少有舒畅的激动里,后生不由就扯开了嗓门唱起来一曲信天游:

卖了黑炭那个挣下钱,

给妹子买回来一块花手绢;

背着众人递过来,

黑手手偷把白手手揣

……

信天游越唱越出格,听得姑娘脸蛋子发红、头皮儿发麻,心里慌慌的、身子软软的,爱的种子也许就在这一刻生根发芽,蓬勃生长。从此姑娘会专找这位后生的炭车坐,从此两颗相爱的心越来越贴近,在幽静的黄土山道上,在优美的信天游里,在那些平凡而又明朗的日子里……仿佛一个崭新的、生机蓬勃的春天正向这两个年轻人迎面扑来!

陕北多炭,而今现代化煤矿一座又一座气势轩昂、灯火通明地崛起在了黄土高原上,煤炭不落地就被一列列火车拉走了。卖炭汉们的后代成了操控机器、挣着高薪响当当的技术工人。在刚刚过去的、不远的那贫寒而落后的岁月里,陕北曾经有过一群赶着毛驴车的卖炭汉,他们每天都要拥抱那鲜艳的太阳,给人们输送着温暖。

在寒冬里,黄土高原上的太阳红彤彤的,真美、真好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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