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草房

作者: 陶春2022年10月15日散文阅读

我的家乡是安徽农村的一个小村庄,地处江淮丘陵,土地贫瘠,又不适合大面积耕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个很不光荣的称号:国家级贫困县。

贫困县没有很好的物质条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至于住房,那只能是因地制宜,因陋就简了。

我父母结婚时,是自己动手建造的茴草房。房子上面用茴草铺顶,下面用土坯作墙。茴草是一种挺拔的植物,土坯经碾轧坚硬如砖,两者结合,房子可历数十年不坏不倒。因此,用茴草盖的土坯房在父亲那个年代算是好的了。

在水稻收获完成后,把带着稻茬、尚存收割气息的湿漉漉的农田用石磙轧实,然后放线,用专门的犁刀把农田划成一条条深约20厘米的纵横相交的线,形成一块块长方形的格子。再用专门的铲锹,前面两个人拉绳,后面一个人挥铲,三个人共同“嗨哟”一声,一起发力,平铲起一块块土坯,侧放在田间晾晒。晒干后,这些一二十斤重的土砖,被独轮车推到村里,就可以砌房子了。这种土砖含有大量的稻根纤维,厚重而结实,在墙体外面再糊上一层麦芠(小麦脱粒后的壳芒混合物)和成的泥巴。墙体完成后,在墙上架起桁架和房梁,钉好竹竿做的椽子,椽子上铺上芦席,芦席上糊上泥巴,再从下往上一层层覆上厚厚的茴草,草根朝外,然后用拍芭将草面拍平拍实。茴草虽然结实难腐,但质地较硬,在屋脊的搭接处,还得铺上厚厚的稻草。稻草软而服帖,伏在房顶上,不易漏雨,但是容易腐烂,过几年就得换上新的稻草。记忆中,修房顶时就会请上几个人,地面的人用力把扎成捆的稻草甩上屋檐,屋檐上的人再接力甩上屋顶,屋顶的人则骑在屋脊上,接过草把,把稻草在屋脊上捋顺、挤紧、铺实。这个活看似简单,但是要爬高爬低,又没有安全措施,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主家都要找踏实有经验的中年人上去。

茴草房冬暖夏凉,十分适宜居住。茴草房的另一个性能就是能保持一定的湿度,空气湿度太低则土坯蒸发出部分水分以提高空气湿度。梅雨季节湿度太大土坯则能吸收部分水汽以降低室内小环境湿度。记忆中,夏天没有空调,但屋内并不觉得太热。三伏天的时候,父亲就在地面上铺一块大棉布,躺在棉布上午休,很凉快。不过地面湿气大,后来父亲得了肩周炎,胳膊抬不起来,大概就是那时候在地上睡觉造成的。

茴草房的中间两间一般会用桁架来支撑,桁架是脸盆口粗木料打造的,家家都会在架上拴几个钩子,可以挂很多东西,冬天的腊肉、要防老鼠的庄稼种子、饭篮等,甚至还有贵重的东西。最能体现桁架作用的是快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磨豆腐,这时就在架上吊两根绳子下来,挂在石磨的木架上,两个人推动木架,让石磨飞快转动,辗出生豆浆。时间一长,桁架上被勒出了一道道印痕来。

我就是出身在这茴草房里。在茴草房里,我哭过、闹过,受着宠、撒过娇,也被揍过、罚跪过。茴草房里,有我最懵懂的童年时光,最热闹的大家庭生活,最温暖的亲情。

我们慢慢长大,哥哥到了娶妻的年龄,父母一咬牙,在草房后盖起了四间瓦房。这是我们小村庄最先盖起的瓦房,成为我们幼小心灵里最为荣耀的事,那时还想不到,几间瓦房饱含着父母多少的辛劳。

父母还在茴草房里住,哥哥嫂子住在瓦房东边房间,我和小哥住在西边房间。我在西房度过了少年时光,写下了一首首稚嫩的诗歌,做了无数次青春的畅想。

时光在静静地流淌,拔高了我们,催老了父母。母亲来不及看到即将出生的孙子孙女,就积劳成疾,猝然离世,来不及留下一句话。父亲开始一个人守着茴草房,无数个夜晚,用纸烟消弭孤独。

后来,我和小哥先后参军离家而去,二哥也到城里做起了小生意。再后来,父亲被接到了城里,茴草房只有灰尘、蛛网和雨渍来陪着它,填充着它的虚无。

也许茴草房是有灵性的,没有父母相伴,它觉得存在已没有必要,开始东塌一块西塌一块,预告它的生命即将终结。

是的,我相信,茴草房是有灵性的,它还在等一个人……

父亲没有等到春暖花开燕子衔泥,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家乡,把身体和灵魂都放进了他的茴草房,然后把茴草房一起带走了,带到了母亲那里。

冬暖夏凉的茴草房又可以陪着父母了。

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安了家,买了小房子,换了大房子。房子虽大,却少了热闹,没有灰尘,却多了乡愁。我们在为自己打拼,在为下一代忙碌,可总是有一种漂泊的感觉,心里不踏实。

我们在茴草房的地基上又建了几间砖瓦房,每年回家祭祖,都要在这里流连一番,试图寻找一些过去的记忆,触摸到茴草房里的父母。

每次回家,老屋前的荒草都长得很高,我们认真地把老屋和父母坟前的荒草清理掉,虽然知道它们还会再长,但我们必须去做,我们要让父母知道,生命仍在成长,老屋还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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