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雪

作者: 谢新源2023年02月10日生活散文

阳春三月,黎明时分,阳春雪正借着天光流星雨砸向地面。它米粒样大小、洁白,宛似海滩边粗粝的石砂。大概因了它的球形形状和冰粒一样的结实,便不似冬天的雪花或雪片,从天而降时是缤缤纷纷,飘舞着缓缓落向地面的,颇像来自天外的陨石雨云,一条直线奔驰而坠,只是后面没有拖着长长的炫目的曳光尾巴罢了。

东方天际现出一道隐约光晕,天放亮了些,但仍阴沉着。我漫步在故乡旷无沿际的麦田地里,任凭冰冷的雪粒落在已经稀疏、花白的头发上,落在没有裹着围巾的脖颈,一点一滴的寒意直抵心窝,禁不住要接二连三地打一串寒颤了。随即,它便悄然融化,继而氤氲开来,头顶和脖颈就有了一片凉凉的濡湿。

雪粒,亦坠落在正蓬勃生长着的麦苗儿上,那韭菜般的叶片便如弹簧,将晶莹的雪粒轻轻抛起,划出一条条弯弯的弧线,只一会儿,跌落下来的它也就消融在了泥土里,化作了水浸透进麦田,更浸润着业已到来的春天!

其实,阳春时节,天是不该再有白雪飘落的,应该是细似蚕丝的濛濛春雨。可它偏偏就在这个不该的时候从天而降。懂得农事的保之爷就说,春雨贵如油,阳春雪更是不输那春雨呢!是的,被凛冽北风吹袭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大地,干涸龟裂,尘土飞扬,连人们的脸膛和手足也被吹得粗糙和裂了口子。这时,无论雨或雪,或者那并不受人待见的冰雹,只要它们能为春天带来翘首期盼的水泽,浇灌麦田和心田,那一样都是乡亲们所寄予希望的。

还在落着的阳春雪,毫无遮拦地砸在田野间那条坚硬并被北风吹得煞白的窄窄阡陌上,一粒粒触底反弹,舞蹈般起起落落,四下滚动。路面上俨然铺上了层砂砾,我一脚踏上,就发出微微的咯咯声响。我喜欢听到这样的响声,它让我这位已远离故土四十余年游子的记忆回到了年少、从前。我就着阳春雪,开始反刍故乡,咀嚼那些在故乡由泥土气息和梦境组合而成的日子。

三十五年前的那场阳春雪,我曾见证了它的任性与恣肆。那年,我上设在邻村的初中,早起推开屋门的瞬间,裹着雪片的北风呼啸而来,让我打了个趔趄。雪,大概是从半夜时分下起的,院落里已铺上了厚厚一层。我走出村口,绿油油的麦田一夜之间,全为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雪所掩饰。雪片,仍在借助风势,于阴沉的天空中上下翻腾、漫舞,然后,卷成雪团扑向地面,并顺风而滚,数丈、数十丈见方铺展开来,大地就被铺上层厚厚洁白的毯子。开放了一段时日的梨花,也完全为它所打蔫,凋零孤残;已露出绿芽的柳枝,则无拘粗细皆包上了层雪,现出壮观美不胜收的银妆素裹……

风雪中,一行人影走出村头。他们顶风迎雪,肩扛麦秸,跌跌撞撞。走近了,我这才认出打头的正是老队长保之爷:

"干啥去?"我掩面呵气,问道。

"盖红薯苗,要不,会冻死。"

育红薯秧苗的池子,垒在麦田中间三棵老柿子树下,傍着那口专为它浇水的老土井。

"恁大的雪,不是刚好能歇歇?"阳春三月,春播春种,诸农事越发之繁忙,而雨雪天正是叫人可以喘口气的机会。

"春雨春雪,求之不得,咱可不敢违了这老天爷赐给的福分。"保之爷大着声说。跟在后面的武爷也随着道:"是啊,天下了雪,是天时;雪落了地,保了墒情,是地利;若就差咱这人和,糟蹋了日子不是?"

雪片密匝,寒风盛凌,他们俩的话我却听得真切。

这场阳春雪、这几句不经意间的对话,从此,就像一瓶珍藏着的老酒,深深埋在了我的心底。

今天的阳春雪仿若别离既久,继续疾速而有力地砸向大地,麦苗的叶片终是被它压弯了腰;我正走着的这条阡陌小道,亦早被它铺成一条彻白的雪路。

这时,一行大雁从村南天际款款飞来,阳春雪终究还是收拢住了狂放,渐渐停歇下来。大雁踏着春的脚步北飞,这是春的回归;适才扑面而来的阳春雪,虽是桀骜却还是没能打落枝头正旺盛着的杏花。杏花傲然怒放着,可说占尽了春色。还有在漫天大雪中展翅奋飞的燕子,盘旋、爬升、冲刺,与风雪共舞,不负着春的时光……

无论阳春雪多么的狂浪,挡不住的一定是春天越发迅疾的脚步!我这样想着太阳竟倏地扒开阴沉着的云翳,露出春意荡漾的笑。温暖的气息开始涌动,一行年轻人这时熙熙攘攘走出村口,也走到这麦田地里来。别离故乡四十年,我根本认不得他们,但曾听街坊们说,他们大多在城里有了业绩,现在是回到村里,反哺故乡再度创业来了。可除却手中手机,他们身上几乎空无一物。

"现在干农活,锨、锄、锹、镐,耧、耙、犁、镢,那些老式农具早就过时了。"八十多岁的保之爷大着声说。

翻耕土地、播种浇灌,施肥除草、收割脱粒,有一款手机在手,似乎就掌控了从种到管、从收到打、从运到藏,整个生产过程……

一场阳春雪,让我见证了新式农业正在开启着现代农村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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