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的歌谣

作者: 王光龙 2016年03月23日散文随笔

土墙一堵,墙外青梨一株,一弯残月冷冷地照在院坝的上空。我蜷缩在两张拼凑在一起的木椅上,奶奶一手抚摸着我的头,一手轻轻挥动大蒲扇,嘴里的歌谣轻轻地飘出,在月色朦胧的院坝里回荡,如这轻凉的夜风一样,沐浴周身。

夜黑的深沉,像是人困乏了的眼睛,闭的很紧。晚饭后,奶奶把木盆放在院子里,慢慢放入温水,时不时用手放入水中,试试冷热,然后把幼小的我放在木盆里。水来自远处丘陵上的一口古井,水清且凉,即使煮沸也少有杂质。白天在村庄里奔跑玩耍,我一身汗味,回家后,在月光下,奶奶一边给只有五六岁的我洗澡,一边哼着乡土气息浓烈的歌谣。

在村庄里生长,童年也被村庄浸染。我无法忘记贴在院墙外的一方池塘,它给我这个不会游泳的陆地生物一次童年的洗礼。

对于水,我和田里的幼苗一样有着天生的渴望。尤其是夏季,雨水过后,被汗水浸透的村庄陡然凉爽起来,泥土还有着余热。那时,我还没有到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年纪,我只喜欢光着脚丫奔跑在被雨水喂饱的泥土上,追赶着清新的空气,看着雨后的彩虹挂在菜园边的一棵杨树枝桠上。夏季池水清凉,池塘里鱼虾游弋可见,我折根槐树枝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水底的世界因我的突然袭击而显得慌乱不堪。

奶奶在院子里忙碌着,我就继续拍打着水花,水底像一块诱人的琥珀,我被吸引过去,慢慢向池塘爬过去,像一头口渴的小牛犊。那一刻,我没有想到平时温顺的池塘,却突然向我张开了口,把我吞了进去。我只感觉自己头一仰,坠入了池塘里。水很快淹没了我,在水里的我看见蔚蓝的天空被水纹弄的褶皱斑驳,我企图抓住那些变形的云朵。我挣扎,双手扑水,我感觉到我是被奶奶常说的一种叫做 “猫猴” 的水怪抓住了,它要拉我当替死鬼,借我复活。我害怕急了,越发挣扎,手突然碰到硬硬的树根,那是池塘边槐树的根茎。可是幼小的我根本爬不上去,我的哭声被水呛了回去。奶奶老了,耳背,我真担心她听不到我的呼喊。就在我快要被扯进池塘深处的时候,奶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拽了出来。原来,奶奶在院子里晾完衣服,却迟迟没有看到她的孙子,她赶紧跑到池塘边,却发现我在水里挣扎。

奶奶把我拎回屋子里,我哭哭啼啼,从水底出来后才知道害怕。奶奶让我站在椅子上,把湿衣服都脱了下来,一边帮我擦干,一边问抽泣不歇的我,看你以后还玩水不?这下知道怕了吧?

从那以后,奶奶去哪里都带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再次从她的身边消失。父亲禁止我再去水边玩耍,其实,自从那次之后,我对水就产生了恐惧之情。水底世界对于我而言不再是色彩斑斓的童话,而是充满深邃的无底地狱。我不仅在身体上成了旱鸭子,还在心理上也患了恐水症。即使十余年后,原来的村庄已经稀稀疏疏地只剩下不肯搬走的两户人家,像是老人仅剩下的两颗牙齿,还松动地长在四周都种上粮食的村庄里。我家原来的老屋也被推倒,曾经的屋基和打谷场都种上了棉花。那口曾经差点淹死我的池塘早已没有了水,成了一个小沟,像是村庄一条浅浅的伤疤。我站在池塘边,烈日下一股热风从遥远的丘陵上刮来,吹的棉花枝在颤抖,池塘旁边早已成材的杨树的叶子也哗哗地响。整个村庄安静的像另一个世界,那个奶奶十余年前就去的世界。

夏天迟迟不肯过去,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我坐在幼时做过的板凳上,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怎么变化,我抬头看着千年不变的夜空,似乎少了歌谣,那个奶奶哼过的歌谣。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悲伤像一股凉水,浸透我的全身。我不再害怕,开始思念,开始伤感。甚至我走在路上,看到银发的老人,或者听到谁家的孩童喊了一声“奶奶”,我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黯然伤怀。

我考研去了广州后,一天,我走在大学城的路上,听见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和我擦肩而过,她们用方言哼着一首歌谣:“小板凳跺跺/里面蹲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面蹲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面蹲个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面蹲个马猴/马猴出来蹦蹦/里面蹲个臭虫/臭虫出来爬爬/里面蛤蟆/蛤蟆出来呱呱/里面蹲个娃娃。”我停下来,久久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想起奶奶已经去世二十余年了,而我也位于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奶奶的模样差不多被岁月漂洗的模糊,那份对奶奶的思念也被成长的困惑所遮蔽,而偶尔响起的歌谣,让我仿佛回到那个贫瘠的小村庄里,月光下,奶奶摇着蒲扇,在哄幼小的孙子入睡。

哎,时光让一切都化作了尘土,我们的肉体终究都会枯槁,深埋地下,对亲人的思念也会被岁月篡改和漂白。在人世间奔波,我们纸醉金迷,我们无暇伤感,而突然响起的歌谣,却让精神失忆的我们猛然回想起来一切。我停下脚步,抬头望望华灯初上的城市和繁星点缀的夜空,像一个孩童,流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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