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情话

作者: 荷花淀 2015年03月27日优美散文

〖一〗

黑从天上细密地落下。如同天上有个神仙,用紧致的箩,把黑筛到了村里。村庄朦胧了,模糊了。夜,也就来了。

多年后,我还一直坚信,五奶奶那永远的夜也是这样安详地来的。当时,五奶奶脸上恬淡自然,每一条皱纹都被满足填平了。仔细回想,那些满足里还有别的内容,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她的眼角眉梢渐渐地浮上了笑意。笑意很淡,轻轻地扯动着我们的心。那淡淡的笑,真诚如水,期待如云,仿佛待嫁的新娘。最后,五奶奶用仅有的一点力气,轻轻地说了声:舒坦……以至于我们这些她的后人,没人用泪水为她送别。

五月的夜晚,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不急不徐,亲人似的,来了。这个时候的村庄,诗意浓郁。若从远处看,村庄的轮廓影影绰绰,不十分明朗,但绝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在那层夜的幕布后边,可以看到村庄的剪影:北边,那些高矮不一的影子,是村民不同年代的房子。南边,那个馒头样的大家伙,就是村里的南山。说是南山,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堆。当年军队射击训练,没有挡子弹的屏障,怕不长眼的子弹伤着人,就发动百姓聚土成堆,成就了大平原上的一座“山”。起初,人们不叫它南山,而是由着它的作用叫它杷档,就是挡着射击标杷的意思。后来,军队走了,杷挡失去了作用,人们渐渐地改叫它南山。这样的自然转变,没人会在意。当然,这得把五奶奶除外。

五奶奶喜欢南山,不喜欢杷挡。有一回,也是五月天,热浪还在老天的肚子里孕育的时候,我跟五奶奶坐在场院的矮木凳上。当时五奶奶七十多岁,我刚刚七岁多。五奶奶说,杷挡多别扭呀,听上去硬撅撅的,还是南山好听!我说,南山为啥好听?五奶奶说,人们都说,寿比南山,叫它南山,村里人就长寿了呀。我那时不知道长寿是个啥意思,只知道长寿面好吃。每年农历五月初五,是五奶奶的寿日。这一天,不仅能吃上香甜的棕子,还能足足地吃上一大碗长寿面。

五奶奶对南山的喜欢,没有白费。南山真的保佑着她,活到了九十九岁。在我们那个平原小村,这是一个奇迹。

五奶奶的奇迹,除了长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她是在农历五月初五,她的寿日这天安详地去了她那永远的夜的;比如,九十九岁的她,是头戴红花,身穿红嫁衣走的;还比如……

五奶奶的很多故事,是她老人家去世后,我慢慢从人们那里听说的。其中一大部分,也是最要紧的那些故事,是从那个台湾来的五爷爷嘴里讨来的。这个台湾来的五爷爷,一开始嘴巴紧得像石头,不愿多说一句话。可当我领他去五奶奶坟上烧过纸回来,他像变了个人,皱纹纵横的老嘴开始了喋喋不休,每一句话都在围绕五奶奶转。在记录五爷爷讲述的五奶奶的故事时,我才恍然大悟,台湾来的五爷爷之所以把他知道的五奶奶的事全部说出来,是因为他看到了五奶奶墓碑上的铭文。那铭文是五奶奶活着时她老人家亲自定好的,就俩字:舒坦。

〖二〗

我从小叫她五奶奶,父辈叫她五娘五婶,我的晚辈叫她五太。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五奶奶没有名字。

当然,五奶奶是有名字的,她叫五月。这是台湾来的五爷爷告诉我的。五爷爷说,五奶奶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家姓陈,因为生在五月初五,家里人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五月。五月小姐进过私塾,略通文墨。二八长成,陈家人开始给她准备嫁妆。广袤的华北大平原,积淀了亿万年的漫漫黄土,也积淀了博大的中原文化。这些文化,像无处不在的神经,支撑着社会的发展,调理着人脉的传继。有的时候,这根神经也会痉挛一下,给黄土地上平静的日子,增添几许波澜,给平静日子里的人们,埋设几道坎坷。五月初五出生的五月小姐,被当地人看做是命硬,特别是双五,就是硬中之硬了。命硬克人,在家克父母,出门克男人。陈家老爷为了尽早免除被克的命运,早早就准备着五月的婚事。可毕竟是亲生女儿,还要维护自己大户的名声,不愿随随便便把她嫁掉了事,所以在择婿问题上伤透了脑筋。最后,陈家为五月小姐选定了保定府里一个富商的公子。这位公子家财万贯,只是有个毛病,抽羊角疯。五月不肯与一个不认识的病人结合,家里试图强逼,五月以上吊相胁,婚事最终搁浅下来。

那年,三月三庙会,是五月小姐一生的转折点。我们村的庙会,远近闻名,方圆百里的人都来赶会,年年如此。所以我们那个小村,地方不大,名气不小。这年的庙会,格外热闹,织席贩履的,剃头挑担的,杂耍卖艺的,看病卖药的,搭台唱戏的……各色人等齐聚一堂。逛庙会,更是人挤人,人挨人,哪里都是水泄不通的人海人山。在家为婚事憋闷多日的五月小姐,本想到庙会上散散心,却不成想,遇到了我的五爷爷。

那时候的我五爷爷,除了一身健壮的肌肉和英俊的脸庞,啥都没有。不过,五奶奶见到五爷爷时,五爷爷正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军服,在庙会上为兵营购买给养。那威武的样子,在百姓的人海里,显得鹤立鸡群,倒是完全可以迷倒姑娘的芳心。这里,有个必不可少的踩脚见面的俗套儿,被我五爷爷讲得韵味十足,活色生香。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接下来的故事,更值得写上几笔。

五月小姐踩了年轻军人的脚,知道了这个小伙子就是村南杷档边上兵营里的兵,更知道了啥叫一见钟情。回到家里的五月小姐——不,五奶奶说给五爷爷的是,飞回家里的五月小姐——完全变了一个人。满大街的把戏、玩艺儿,一下子全没了意思。坐在闺房里,五月小姐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一次次回想着刚才的过程。五爷爷那英俊的面容在她跳荡的心上忽悠忽悠地闪现。她想伸手去摸摸那英俊的脸,可她摸不着,摸到的只是自己火热的胸膛。

第二天,她来到了那个兵营。进不去,她就爬上兵营门口高高的杷挡,远远地注视着兵营,期待着在她心里忽悠忽悠闪现的那个人出现。

在那个年代,五月小姐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表达对五爷爷的爱恋。这让我这个新时期的年轻人都自叹弗如。

把自己站成一面爱的旗帜,立在高高的杷挡之上,当然是一种诉诸天下的告白。一连几天,天天如是。五爷爷自然也不是没开窍的石头。当他从众多疑惑跟羡慕掺杂在一起的目光中走出来,走向那平原上唯一的小土山时,一场令人唏嘘的旷世之恋,就一下子注定了。

我爷爷是他们那辈弟兄里的老么,也就是老八。五爷爷是我爷爷的五哥。当时,家里虽不至于饿死人,但,给这么多孩子一一盖房娶亲,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求个发展,五爷爷在南边的兵营里谋了个差事。

天上掉下个仙女,着实让五爷爷晕了头。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在兵营里只是个跟班。回家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家里没了五爷爷的地方,他才在兵营中安身。兵营里只有军官才能带上家属,他一个大头兵,开不了这个先例。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呢?五月小姐拿出了主意。她让五爷爷在杷档前面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这事自然瞒不过陈家人,五月小姐敢于站在高高的杷挡之上,就没想过要瞒着谁。陈家人找了来,七吼八叫要打断五月的腿,还让人把窝棚拆了个片瓦不存。五月小姐是铁了心的。面对家人的威胁和利诱,她一直面容和悦,不卑不亢。你要打断腿,我就伸腿给你,你要带我回去,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你拆了我的窝棚,我重新搭起来。最后,陈老爷子寒了心,临走扔下一句话,跟你断绝父女关系,算我白养了你十几年。

据五爷爷说,五奶奶真的再没踏进过陈家半步。只是一年后,陈家老两口双双去世,她才到父母的坟上烧过一次纸。

小村外,日出日落,兵营旁,春去秋来,杷挡下,情投意合……

那是五奶奶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三〗

世事如流,滚滚而来。七七事变爆发,军队节节败退。退下来的军队,一路往南撤。村边的大路上,经常出现一队队人车混编的队伍,人喊车鸣,绝尘而去。他们没看见路边村庄瞪大的眼睛,没看见百姓恓惶的瞩望。村庄成了将要浴火的枯木,而村里的人们,则是这枯木上的蚂蚁。村人们都万分羡慕地说,五月不用发愁,到时跟上军队往南走就安全了。五奶奶嘴上模棱两可地应答,心里却坐着没底的船。问五爷爷,五爷爷也拿不准路数。终于有一天,五爷爷被半夜的集合哨召了去,很快又满脸沉重地回来了。这时的五奶奶,等待审判的罪人似的,不知自己的命运往哪里拐弯。五爷爷说,紧急通知,一会儿军队就开拔,具体往哪儿去还不知道,反正是往南走。五奶奶问,我怎么办?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不带上我?五爷爷挠了几下头皮,对五奶奶说,上边不让带家属,你先暂时住到大哥家,我稳定下来再来接你。五奶奶没再说话,默默地起身为五爷爷收拾行装。

没有了五爷爷,窝棚显得四处漏风,仿佛每一个细小的孔洞,都能吹进大作的狂风。

五奶奶搬到大爷爷家里,是大爷爷去接的。这些是我爷爷对我说的,那时,我爷爷已经八岁了。我爷爷清晰地记得,大爷爷问五奶奶,是回娘家还是跟他一起回家。五奶奶硬硬地看了看大爷爷,又看了看跟去的我那几个爷爷,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不回娘家,跟了你们家老五,就永远是你们家的人。

五奶奶搬到大爷爷家,一住就是几十年,一直到文革前,大爷爷大奶奶都去世,我父亲才遵照我爷爷的安排,把五奶奶接到了我们家。没人能想像得出,在那么漫长的日子里,五奶奶是怎样面对孤灯,把那长长的思念缠了又缠,绕了又绕的。自我记事起,一直跟五奶奶一起睡。照看我,也就成了五奶奶晚年唯一的乐趣。我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在我睡意朦胧,梦里梦外的时候,五奶奶在我身边一遍遍念叨着,娃呀,你跟你五爷爷长得最像……

我从不认为我跟五爷爷长得像,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那个五爷爷。甚至,在我的印象中,那个五爷爷只是个传说。

传说,总是不可信的。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因为那往往是事实基础上的再创作。我后来整理这些材料,就是努力剥离掉那些再创作的成分,还事实于过往,还血肉于先人。按资料综合分析,抗战的那段岁月,五奶奶应该是这样走过来的。

日本军队过来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连同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都逃往了别处。五奶奶没有逃,或者说她从骨子里不敢逃,因为一旦离开这个家,就没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再或者,万一哪天五爷爷回来了,她却不在,那岂不是痛断肝肠?所以,五奶奶选择了留下。留下来的五奶奶,装疯卖傻,衣服再也不洗,头发再也不梳,还把衣服撕扯得一条一块的,用污垢盖住自己的脸,甚至还把粪便涂在她那曾经水亮油滑的头发上。那时,村里所有人都认为五奶奶是因为被五爷爷扔下受了刺激,真的疯了。日军,伪军,保甲长都把她当成了肮脏的疯狗,踢都懒得踢一脚。只有那些苟延残喘的善良村民,还会念起她当年对五爷爷的一往情深,偶尔给这个疯女人一点点残食。

肮脏的疯狗一样的五奶奶,就这样度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这段历史里,不得不提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小时候叫他五爷爷的人。

这个五爷爷,就是肮脏的疯狗一样的五奶奶舍命救下的人。

可以想像,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黄昏,五奶奶一如既往地来到她心灵的圣地,在那个杷挡前回味她与五爷爷那段幸福时光。她是疯子,就得有个疯子的样,所以,她在大雨中来到村外,来到这个荒土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当她的泪水刚刚混入滑落的雨水时,她看到了杷挡边庄稼地里的一个人影。不知她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或者是想起了我的五爷爷在外当兵也可能遇到这样的困境,亦或是面对一个生命的本能反应?当然,后来我们问起过这事,可五奶奶不愿多说,总是淡淡地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时五奶奶连滚带爬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就往杷挡上拖。她来这地方多,知道杷挡上有一个土窟窿,就把这个受伤的人塞进了那个窟窿里。窟窿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她便硬把自己也塞进去一半,只把半个身子露在外边。鬼子和伪军追过来,见是村里有名的疯子,朝她吐了几口痰骂了几句脏话,还用枪托在她头上敲了个大口子,然后就走了。

抗战结束。内战结束。全国都解放了。

五奶奶洗去脸上的脏污,重又换上干净衣裳,梳起乌黑油亮的长发。村里人一片惊叹,把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以为出现了幻觉。连我们自家人都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五奶奶居然是假疯。一时,十里八村把五奶奶装疯卖傻的事当成了美谈。

这个阶段,我们家里开始为五奶奶的将来作打算。五爷爷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不知早做了何方野鬼。于是就劝五奶奶往前再走一步。可五奶奶态度坚决,你们要是嫌弃我,我就还住到杷挡上去,死也死在那里。此后,再没人敢跟她提起这事。

没人提起的事,不等于没有。就在人们死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柳暗花明,有人居然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当年被五奶奶救下的那个人。原来,那人是当地武工队的主要领导。当年,他与部队失散,又受了伤,幸得五奶奶相救,才没落入敌人手里。解放后,他成了我们那里的大领导。这位领导念念不忘当年在杷挡上的救命之恩,报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寻找恩人了。

当他听说了五奶奶的传奇经历后,长叹不止,感慨万端。正好他的夫人去世不久,几番来往,就透露了要娶五奶奶的意思。当时我的爷爷们如同天降甘霖,不知哪世修来的这门好亲戚,一个个激动不已,跟中举的范进似的。我爷爷甚至还说,五嫂是有福的人,终于等来了好日子。五奶奶对着兴高采烈的我爷爷,“呸”地淬了一口,你知道啥是好日子?一屋子的好情绪顿时纠结起来。五奶奶将我的爷爷们看了一圈,最后像是给我的爷爷们交底,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啥是好日子?舒坦才是好日子……

亲事不成,感情依然。那天晚上,五奶奶做了一桌她这辈子做得最好的饭菜。那位领导跟我的爷爷们敞开肚肠喝酒,一个个喝得激情四射。那位领导说,我真想代替你家老五照顾她呀。我大爷爷把酒杯一放,绿林好汉一般站起来说,在她那儿你代替不了,你只能在我们兄弟里边代替。领导说,没得说,一生一世的代替!

从此,这个领导就成了我爸的五叔,我以后的五爷爷了。逢年过节,这个五爷爷总会给五奶奶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我后来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沾了这个五爷爷光的,不只是少不更事的我,文革时期,我们那一大家子都沾了人家的光。

一夜之间,阴了天,昨天的阳光白云,全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在这样一个晦暗的早晨,当五奶奶给我掖好被角,起身开门的时候,发现门上外墙上贴着许多大字报。五奶奶识字,认得那是写她的。五奶奶迅速去了我爷爷那里。后来我听村人们讲,那些大字报,主要写的是,五奶奶是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窃取情报的特务,诸如此类。我爷爷在那不太明朗的早晨,听了五奶奶的讲述,头皮一阵阵发麻,起了一身又一身鸡皮疙瘩。没等身上的鸡皮疙瘩褪下去,我爷爷就做出了一个相当英明的决定,爬起来就去了省城。

当我爷爷坐着省城我那五爷爷的小吉普回到村里时,五奶奶正头戴高帽,胸挂破鞋被游街示众,我的那些长辈们,也都跟在五奶奶后边陪绑。而被骂成狗崽子的我,正躲在角落里流泪。

省城的五爷爷派来了工作组,迅速纠正了那些人正在热火朝天进行的错误行为。五奶奶得救了,我们全家都得救了。

我还清楚记得,那些抓五奶奶的人,要求五奶奶承认我五爷爷是汉奷,承认她自己是破鞋。五奶奶那时,完全是电影上江姐的大义凛然。她轻蔑地冷冷地看着那帮家伙,一个字也没说。

〖四〗

我相信黑是从天上慢慢落下来的,正如我相信五奶奶去她永远的夜是没有丝毫痛苦的一样。因为在那样一个五月的夜晚,在那样一个千家万户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夜晚,五奶奶的脸上恬淡自然,带着淡淡的笑。按她的意思,我们给她穿上了她珍藏在箱底的红嫁衣,还在她雪白的头发上簪上了一朵红花。这时的五奶奶,看上去真的像个新嫁娘了。所以我一直认为,她脸上淡淡的笑,是会心的,甚至可以用甜美来形容。特别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声音:舒坦。更让我坚信,那个时刻,她真的无比舒坦。

在我的记忆里,舒坦是五奶奶的口头禅。在哄我入睡的夜晚,在摇动着蒲扇的路上,在给小鸡小鸭喂食的场院里,在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随时都可能心满意足地念叨一句:舒坦。

躺在五奶奶凉爽的炕席上,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五奶奶,舒坦是啥意思呀?你怎么总是念叨个没完?五奶奶听了我的问话,有时会愣会儿神,有时会马上回答我,舒坦就是舒坦呗,越念叨越舒坦。五奶奶马上回答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在敷衍我,那话跟没说差不多。她要是愣一会儿神,我会觉得很有意思,仿佛她打开了她的老箱子,寻找着她珍藏的最好的宝贝。

后来,我长大了,对舒坦一词有了认识。我似乎已经理解了五奶奶那长长短短的念叨。人老了,谁不图个舒坦呢?只是,我想不通,她早早地就告诉了她所有的孩子们,等到她走了的那天,一定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这两个字。五奶奶一辈子没生孩子,我们这些子辈孙辈重孙辈的人,心里都打着一个重重的问号,但谁都不愿深究内里的原由。因为,对于饱经沧桑的五奶奶,哪里都可能是一个痛彻心扉的伤疤。

台湾的五爷爷是经天涯共此时栏目联系上的,那时五奶奶身体已很虚弱,但意识相当清醒。我们告诉她,五爷爷有消息了,在台湾呢。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没看出有多兴奋。我们还告诉她,五爷爷可能过段时间就来看你。五奶奶这回没点头,而是淡淡地笑了,还半眯起了眼睛,仿佛五爷爷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正旁若无人地疼惜着五爷爷。我们一屋子人就那么围在她的床边,没人愿意打断她那遥远的疼惜。直到她轻轻地清晰地说了声舒坦,慢慢闭上眼睛。

台湾五爷爷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五奶奶,我突然插话说,您知道五奶奶墓碑上的两字铭文是啥意思吗?

五爷爷的述说嘎然而止。我看到五爷爷的身子颓老地颤抖了一下,眼角的层层皱纹被泪水一点点淹没了。

停了一会儿,五爷爷吭吭地咳嗽两声,算是稳住了心神。五爷爷掏出手绢抹一把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说,五月到杷挡边的兵营找我时,我问过她怎么就看上了我?五月说她看着我就觉得舒坦。我跟她说,就为个这,值得跟那么富裕的家庭决裂?五月说,人的一辈子呀,最好的就是舒坦着生,舒坦着喜欢,舒坦着念想,舒坦着死……

我说,五爷爷,现在我懂了,舒坦,是五奶奶一生的追求,她老人家做到了。

她没做到!五爷爷突然情绪亢奋,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又坐回到椅子里,然后拍着我的肩头,说,孩儿呀,她没做到,你不知道呀,我跟你五奶奶在一起的时候,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有那么多情话……不怕你笑话五爷爷,那时候,我需要你五奶奶了,就说舒坦舒坦。你五奶奶需要我了,也说,舒坦舒坦……

我手中的笔,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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